芥子秘境(一)
揚靈拍賣會包下了整個洲際酒店。
時潛與何之洲他們過去時,那邊早已經安保完備,除了凡人可見的保鏢檢查裝備之外,陣法布置也十分嚴密,一人一查格外嚴格。
他們拿著洲城辦事處的工作證,不需要檢查就被放了進去,還有趙家派來的人道:“雖然陣法已經布置完畢,可還是要辛苦三位道友巡邏檢查一番,拍賣會在三小時後,包廂也已經準備好了,三位道友巡查完畢之後可以直接去包廂。”
“謝了。”等領他們進來那人離開後,何之洲轉頭道:“早聽說趙轍找了周牧遠幫忙,沒想到是真的。”
江如練淡淡開口:“邪血來了下界,四大世家知曉自然是要守望相助。”
他話說的平淡,可時潛聽著,總覺得有幾分嘲諷。
果然,何之洲下一刻就笑道:“嗨呀,也不必對四大世家有這麼大敵意嘛,人家雖然酒囊飯袋多了點,仗勢欺人的也多了點,但這陣法擺好了不是給咱們省事嗎!”
江如練冷冷看了何之洲一眼,留下一句:“我去檢查一下。”就離開了。
何之洲朝時潛聳了聳肩:“他這人就這樣。”不過他卻沒解釋什麼,推開一個沒人的會議室,道:“周家的陣法一般不會出錯,不過看看也好,不然到時候出了事扣的是咱們考評的分,要扣年終。”
時潛無可無不可,跟在何之洲身後檢查。
何之洲逛了兩個會議室,憋不住了:“你怎麼不問我為什麼咱們對四大家族這麼排斥。”
時潛正蹲在走廊一角檢查那兒的一塊小陣石,將搭錯的一塊調整好,笑意懶散:“現在你不是要說了。”
“我……”何之洲正準備開口,就見時潛調整過的陣石靈力流轉更加順暢,驚愕道:“這你怎麼看出來的?這點靈氣循環問題,周家人自己都不見得能看出來吧?”
時潛:“這不是很明顯嗎?”
何之洲仔細觀察他雲淡風輕的表情,想確定是隱藏的炫耀還是真的就覺得“很明顯”。
幾千年來的陣法世家周家,被譽為新一代天才人物的周牧遠都沒察覺到這個問題,被他一眼找到了還輕描淡寫解決了,這到底是天才的日常還是學霸對學渣開的嘲諷?
恍惚之間,何之洲仿佛回到了考辦事處時,江如練的:“這次試卷題太簡單了”。
那種又酸又牙癢的感覺再次重現了。
又看他襯衣西褲倚在哪兒,特意打理過的頭發仿佛每一根頭發絲都透著矜貴,想起他剛才故意吊著他不問的焉兒壞,何之洲就忍不住想搞點破壞。
他就著這站起的姿勢,悄悄往時潛邊上貼,然後手一伸就勾住了他的脖子,還沒來得及揉上他的腦袋就哇哇亂叫起來:“啊啊啊疼疼疼放手——”
時潛放下捏著他手腕的那兩根手指,半玩笑半威脅道:“你再碰我脖子一下,我就給你捏斷了信不信?”
何之洲斯哈斯哈地一邊吹氣一邊揉著自己的手腕,“你這也太凶殘了吧!不就是摸了你腦袋一下!又沒弄亂你發型!”
時潛丟了瓶傷藥給他:“這叫做本能,下次注意點,不然哥就得給你收屍了。”
何之洲本來還想逼逼兩句,傷藥蓋子一擰開,聞到裡麵濃鬱的木靈氣又瞬間擰上,喜笑顏開地追了上去,手腕一伸:“爸爸,爸爸,我的好爸爸,您愛怎麼擰就怎麼擰,這藥您還有多少,能再給孩兒兩瓶嗎?”
時潛推開宴會廳的門,側頭道:“你唱兒歌呢?”
何之洲:“您要是願意聽,孩兒還有很多首!我有一個好爸爸好爸爸爸爸爸爸——”
時潛唇角一勾,手中就出現了剛才的藥瓶,何之洲眼睛一亮,還沒伸手,就見那藥瓶在他眼前一晃,下一刻就再次消失在時潛手中。
何之洲難以置信:“爸爸!”
時潛拍了拍何之洲的腦袋:“爸爸的好大兒。”
何之洲更加難以置信:“您就這麼對您的好大兒?”
時潛正要說話,就聽到背後傳來一聲比何之洲更更難以置信的聲音:“時潛?你怎麼在這兒?!”
*
時潛消失半個月後,賀家人終於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了。
他們開始四處尋找時潛,找了專業的人幫忙,效率果然不錯,然而他們飛快地查到了時潛的蹤跡,卻根本找不到他人。
時潛去過之前住過的老城區,去過領養他的那位老人的墓地,還在郊區酒店住了幾天,然後飛去了北海……他們派的人緊趕慢趕追去北海,卻還是晚了一步,時潛又不見了蹤影,等到好不容易再次查到時潛的蹤跡,知道他回了洲城並且再次住進了他之前住的那家酒店時,賀遠照和曾姞決定親自去找。
然而還沒動身,就得到賀年得到了揚靈拍賣會門票,並且可以帶他們一家進去的消息。
賀遠照當機立斷,先帶著賀年和家人去醫院感謝給了他們門票的趙家人,然後再去找時潛,卻沒料到直接在醫院碰到了時潛。
那一天,趙家所有人的心情都挺複雜。
時潛會手語這件事,以及時潛學手語是為了保護福利院裡不健全的孩子這件事,帶給他們的衝擊是巨大的。
當你認定一個孩子惡劣不堪,救無可救時,這個孩子的任何舉動都會被惡意曲解,當曲解堆積到了一定的程度,就會形成一層壁壘。壁壘的存在不是因為“這個孩子果然如我預想的壞”,而是為了提醒建造壁壘的人“你已經對所有人講述過他有多壞,一旦推翻自己的結論,可能權威不再”。
於是,賀家人沉默地翻看著賀澤掏出來的新調查報告,了解到這個孩子有多麼優秀,卻沉默著放下了去找他的步伐。
那天之後,賀遠照和曾姞夫婦再也沒有提起過去找時潛了。
直到在今天在雞尾酒會上再次碰見。
拍賣會還沒有開始,宴會廳也不算正式開放,裡麵隻有三三兩兩的客人,看似熱情交流著,實則目光都看向另一張雕花大門。
宴會廳有兩張門,一前一後。
前門大敞,卻有嚴格的驗票製度,即使拿著請柬也會被鐵麵無私地守門人拿著儀器從上至下一個個驗證結束才能放入;後門沒有打開,但在場的人都知道,那是主辦這次拍賣會的趙家以及趙家邀請的貴賓或者同層次修士才能走的門,即使開了也不需要任何檢驗就能直接進入,是身份和實力的證明。
在場人不知道那張門什麼時候會打開,但眼看著離拍賣會的時間越來越近,就忍不住有一下沒一下地瞟,隻盼望來了人能先一步過去自我介紹,隻要能在那些貴客那留一個印象就是賺了。
曾姞不是第一次參加拍賣會,但參加修真界的拍賣卻是第一回,注意到大家都有意無意看那張門,不由壓低聲音問賀年:“年年,那張門有什麼不一樣嗎?”
賀年自然知道,他解釋了一通,然後便躊躇滿誌道:“雖然現在我還不能帶你們一起走那邊,但等我在高靈界學成回來,一定能讓爸媽和哥哥都可以從那張門裡進來。”
這番話自然是十分熨帖的,賀遠照和曾姞相視一笑,這些天因為時潛而產生的後悔都消散了一些。
賀澤也是笑:“到時候你再帶我們去那高靈界參觀參觀,我倒是要看看那裡的人是不是真的都能飛天遁地活一千多歲!”
賀年毫不猶豫地點頭,說:“我還要讓爸媽和哥哥們都能留在高靈界!就算你們不能修煉,我也一定給你們找到靈丹妙藥,讓你們沒病沒災活很久很久!”
這話可鄭重賀遠照下懷,他朗盛大笑:“那爸媽就都靠你了。”
賀年羞澀地點頭,又悄悄去看賀澤,卻見他視線根本沒在他身上,而是望向了一直沒有打開的那張門,一直伴隨著交談聲和音樂聲還算熱鬨的宴會廳,也突然安靜了下來。
賀遠照夫婦見狀,不由得放慢了呼吸,朝那邊看去。
雕花大門緩緩打開,進來一位少年,微微偏著頭,似乎在和人說話,流暢的側臉輪廓和唇角眉梢的散漫笑意是宴會廳裡大部分人的第一印象。
普通的襯衣西褲,他穿得卻並不規矩,白襯衣被他敞開了兩顆扣子,能看到一小截鎖骨,袖子半卷著,露出一截肌肉線條流暢的小臂,不知身後的人說了句什麼,他唇角勾起的弧度加深,眉梢的懶散勁兒裡多了幾分張揚。
隻見他微微側身,剛才還空蕩蕩的掌心裡邊變魔術似的出現了個像是祖母綠玉石製成的小瓶子,後麵那人露出臉來,是個笑起來很可愛的娃娃臉青年。
娃娃臉青年緊緊盯著瓶子,目光渴望,他便捏著瓶子在那娃娃臉青年麵前晃了一晃,不等人反應過來,瓶子又在他手中消失不見。
少年故意逗人的壞勁兒和娃娃臉青年不可置信地一張臉,逗笑了宴會廳裡不少人,明明沒有交流甚至連正臉都還沒見著,卻奇異的讓他們忐忑的心情放鬆了不少。
隨即,他們就聽到有人喊了一聲什麼,少年轉過身來,眉梢的笑意還沒褪去,但眼底的笑意已經淡了下來。
“小潛。”賀遠照和曾姞快步朝他走去,語氣裡的不可思議依舊難以掩飾:“真的是你?”
時潛沒想到還能碰到他們,淡淡點了下頭:“有事?”
眼見著時潛冷淡下來的表情,賀遠照本來想要說的話全都堵在了胸口,心中情緒萬千,他一點點壓了下去,問出了他最在意的問題:“你怎麼在這兒?還有怎麼會……從那張門出來?”
時潛目光掃過整整齊齊的賀家人,在表情控製得很好但眼神卻出賣了他的賀年身上停了下,意味闌珊地收回視線,一個字也懶得說,越過他們往裡走去。
何之洲目光在時潛和賀家人身上掃了一圈,快步跟上時潛,八卦道:“那些人是誰?你認識?”
時潛:“沒認識多久,不熟。”
他的聲音飄入賀家人耳裡,幾人臉色微變,賀炎咬咬牙正要說話,就見大哥已經先開了口:“時潛,我能不能和你單獨聊聊。”
時潛腳步一頓,這時候和賀家人說清楚也不錯。
何之洲很會察言觀色,對時潛道:“我在大廳檢查一下,等下你直接去包廂等我就行。”
時潛點點頭,和賀澤一起去了宴會廳的露天陽台。
陽台空無一人,將玻璃門關上,連音樂和聊天聲也消失了。
時潛:“說吧。”
賀澤沉默了一會兒,緩緩開口:“我們去接你之前,爸媽找了個私家偵探調查你這些年的生活,調查資料裡避重就輕,將你打架記過事情放在了顯眼的位置,成績也分了高三一年的成績和其他成績,當時我們看你的資料時,隻看到了不太好的那一部分,所以對你有些偏見。”
他說完這一段,目光定在背對著他的時潛身上,少年手撐著欄杆,夜風吹鼓了他的襯衣,他的身形或許還有些單薄,但寬闊的肩膀已經初見雛形。
他已經不是需要庇佑在羽翼下的雛鳥了,在他們看不見的地方,他已經長成了翱翔於天際的雄鷹。
賀澤掏出煙盒,點燃了一根,吸了一口又將煙碾滅:“你對賀年的印象是什麼?”
時潛目光落在樓下花園的一點,那裡似乎有某種看不見摸不著湧動,可當他用神識仔細探知,卻什麼也沒有發現。
再三探過之後,他收回了視線,轉身看向賀澤:“沒什麼印象,為什麼這麼問。”
賀澤目光緊盯著他,見他神色淡然,真的沒有任何起伏波動,自嘲地笑了下:“那我就不自取其辱問你對賀家其他人的看法了吧。”
時潛看著他:“你是聰明人。”
賀澤一怔,還捏著煙頭的手不自覺收緊。
時潛笑了笑,“希望你一直聰明。”
他推開玻璃門,一步一步離開了賀澤的視線,賀澤沉默了許久,倏地笑了一聲,又諷又嘲:“聰明人啊……”
是啊,他是永遠知道自己要什麼的聰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