奪舍
玉乾道長曾說十日內帶回時知臨,這十日裡,仙門百家都派了人在天山腳下觀望,卻一直沒見到任何被天山派出去的弟子,當他們都等著第十日再上天山找玉乾道長討一個公道時。
無人知曉,第九日夜晚,時知臨已經上了天山。
“來了。”玉乾道長背對著時知臨,坐在蒲團之上,沒有回頭。
時知臨站在殿門口,背後無垠的墨藍,上方是一輪孤月,佇立於一片空曠中,隻聞輕微風聲。
許久之後,他才開口:“師尊。”
玉乾道長點點頭,嗓音一如既往地溫和,“坐吧。”
時知臨頓了頓,在他以前常坐的蒲團坐下。
“這段日子,辛苦你了。”玉乾道長轉頭,對時知臨笑了笑。
時知臨卻瞳仁驟縮,倏地繃直了肌肉。
“是不是有些可怕。”玉乾道長輕輕歎了口氣:“嚇到你了?”
時知臨看著眼前半張臉皮肉翻飛,連眼球都被剜去了一個,顯得十分猙獰的臉,緊張的肌肉卻一點點放鬆下來,看到另外半張完好無損的臉上,那隻眼睛裡的溫和慈愛,心底有什麼一閃而過,眼眶漸漸發紅:“師尊您……”
玉乾道長搖搖頭,拿出一塊極為普通的雕刻著元始天尊的玉石,放進時知臨手裡,“偏殿的三清像後方有一處機關,打開後能看到一個凹槽,將這個放進去。”
“師尊……”
玉乾道長打斷他:“先聽我說。”他顫巍巍地又摸出一張羊皮紙,“這是通往後山的地圖,你師姐知微在那裡,若真的遇到了什麼困難,你便去後山。不要擔心拖累誰,我天山雖中立,卻也不是誰人都能欺上一腳,這段時日師尊本該護著你,但……”他頓了頓,“萬幸的是你自己就做得很好,大仇既報便回來吧,隻要你是天山弟子一日,便是仙門百家都想與你對立,也需要掂量其中利益——”
玉乾道長聲音倏地中斷,本來溫和的半邊臉因為眸中迸射而出的惡意和貪婪變得違和,他閉上雙眼,捂住胸口飛快運轉靈力,施法之後,更加虛弱了。
時知臨一把扶住玉乾道長,急聲問:“您體內是誰?”
自古以來,奪舍便是邪術禁術,然卻屢禁不止,時知臨萬萬想不到,他師尊竟然也有被人奪舍的一日,而且奪舍的那人修為竟然不弱於他師尊,這實在是匪夷所思。
玉乾道長搖頭:“此事你不用多管,我已經將那東西封在我體內,等我自爆之後,他必定也會隨我一起去。”他接著道:“明日你及冠,師尊本想親自為你戴上玉冠,看來是來不及了,不過師尊已經與金長老說好了,明日他會為你……”
“絕對還有其他法子的!”時知臨鬆開玉乾道長,轉身就要往外走:“我記得藏書閣裡有一本關於奪舍的古籍,我現在就去找!”
“回來!”玉乾道長咳嗽一聲:“晚了,聽我說完最後的話。”
時知臨腳步一頓,卻沒有回頭。
他眼前有一張又一張臉浮現又離去,他根本難以想象也難以接受,師尊也會要這樣離開。
時知臨:“真的沒有法子了嗎?”
玉乾道長笑了笑,嗓音依舊平和:“傻孩子,藏書閣裡那本書師尊沒看過,若是有方法,師尊哪裡會等到這一日。”
說完見時知臨依舊不肯轉頭,玉乾道長看著他僵硬的背影,輕輕歎息一聲:“曜靈,你可知師尊為何給你取了這個尊號?”
他嗓音虛弱,卻帶著笑意:“曜乃日光,靈為人之本,師尊希望你能同這日光一般,輪回反複之中不論朝升夕落,總能破開雲霧黑暗,生出一線光芒。”見他終於轉了過來,隻是依舊低眸不語,他咳嗽一聲道:“記得師尊的話,等下你將玉佩放入……”
“玉佩放進去會發生什麼。”時知臨回到玉乾道長身邊,他語速越來越快,眼圈也越來越紅:“您想做什麼?自爆嗎?一定還有辦法的,您相信我,你給我一點時間,我一定能找到……”
玉乾道長打斷他:“二十年了,它在我體內已經二十年了,可我卻是這幾日才發現它,這個東西狡猾至極,不但可以模仿我平時的行為舉止讓人察覺不出異樣,甚至能夠使用我的本命浮塵,而且……我最近發下,它或許不僅僅隻在我體內,可能還能操控其他人,這次我耗費了全部功力曜靈才將它徹底封印在我體內,曜靈,你可懂師尊的意思?”
時知臨自然懂。
玉乾道長已經是當世頂級大能,以他的修為都需要費儘全部修為才能封印的東西絕對不是善茬,若此時此刻不消滅它,等它逃脫之後,或許就再也沒有機會抓住它了。
“它想要霍亂整個九洲!”玉乾道長道:“曜靈,絕對不要心軟。”
時知臨還未來得及說什麼,就見玉乾道長倏地變了臉色,他額上冒出一層層冷汗,門外童子道一敲門,“師尊,知臨師兄,你們在裡麵做什麼?”
玉乾道長掙紮之中,得意與驚愕輪換,一時充滿惡意地看向時知臨,一時眼睛極力傾斜,看向門外。
時知臨也是臉色微微一變,一隻手抓著玉乾道長的胳膊,一隻手拿出符籙朝門外丟去。
隻聽見一聲慘叫,到了變聲期的道一很快又笑了起來:“知臨師兄,你為什麼要用你的符打我啊?”
玉乾道長目眥欲裂:“殺了他!”
道一笑道:“師尊說什麼呢,為什麼要殺我?你能殺我嗎?來呀!”
時知臨捏緊符籙的手幾乎掐出了鮮血,他正要轉身,玉乾道長的手卻緊緊抓住了他,迸出血絲的單眼裡,透出平和和決絕的光:“殺——我、立刻。”
時知臨下意識後退一步,額頭上的青筋暴起,掌心的符籙已經被鮮血染紅。
“快!”玉乾道長緊緊扼住自己的脖子,眼底變換著或猙獰或決絕的光芒:“我可是你師尊……殺我!”
時知臨再也難以忍受,眼底的淚水再也無法控製,直落而下:“您體內的邪魔還控製了師弟,我先殺了外麵的……”
“曜靈!殺了我!”
時知臨報仇時手段再狠辣,也不過是十幾歲的少年人,對待仇人他可以毫不留情,可已經失去了舅舅兄嫂侄兒,整個九洲也不剩下幾個親近之人的少年,對自己的師尊怎麼可能有平日的果決:“我做不到……”
玉乾道長五指扭曲抽搐著向前飛抓,卻沒能抓住時知臨的一片衣角,看到時知臨難以忍受的痛苦神色,他痛惜地閉了閉眼,一股力道將時知臨推出門外:“去偏殿。”
大殿的門在時知臨麵前關上,劈裡啪啦的碎裂聲和爆破聲傳來,卻被殿門隔絕,昔日裡向他討糖吃的童子木然地立在一旁,眼底沒有一絲光芒。
時知臨目光掠過他,正想砸開殿門再進去時,餘光卻忽然瞥見他微微勾起的嘴角,電光火石間,他忽然想起初見童子時,他曾對他說師尊讓清虛子道長給他算過命,說他若是與塵世牽扯太深,就會為與自己有牽扯之人帶來災禍。
那是他便覺得奇怪,直覺師尊不會做這樣的事情,更不會對一個年幼的童子有如此苛刻的要求,可當時他也未將此事放在心上,此時想來,奪舍師尊之人必定早就已經將道一當做了它的備用容器。
更甚者,最初他奪舍的根本不是師尊,而是道一,所以那東西才能將師尊平日的行為舉止模仿的入木三分,且不在師尊體內時,也能時時刻刻掌握師尊和天山動向,讓任何人都察覺不到異樣。
這想法不過一瞬,時知臨手比心快,再轉頭時,佩劍已經刺穿道一的心臟。
道一木然的表情驟然露出驚愕之色,還未來得及掙紮和思索時知臨如何看出他的破綻時,時知臨已經抽出劍,結束了他的生命。
殿內也在此刻發出一聲嘶吼,時知臨再也顧不得其他,推門而入。
損失了一具容器的“玉乾道長”轉頭看來,眼底儘是怨毒光芒,倏地朝時知臨攻擊而來。
時知臨邊躲邊戰,本就修為不濟,又擔心傷到師尊,稱得上是連連退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