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有話說(本篇偏長,可跳過):
關於《圓圓曲》作者吳梅村的雜談
這裡有個問題:就是在我已經寫完《南明恥》前麵幾十章,以及未來柳興民(柳振民大哥,吳梅村的莫逆之交)和柳振民哥兒倆告彆吳梅村,出走南京奔走抗清的相關情節後,才突然間意識到吳梅村在崇禎末年可能已經處於辭官歸隱狀態,他的南京詹事府少詹事職務是到弘光朝建立後才被重新任命的,結果當了沒倆月又辭官回鄉了,等於我提前幾個月就把他搬進南京詹事府了,還一直沒讓他走,哈哈,大誤啊。
但這幾十章的內容已經寫完了,而且吳梅村雖然是本書的重要人物,但他對晚明政局卻是可有可無的一個人,那既然他的仕途無關本書宏旨(當然他這個人很關宏旨),我就索性偷懶不改了,在此腳注以示辨誤:
“晚明時,東林、複社與閹黨爭鬥不斷,吳偉業在仕途上頗不順利。他見明王朝風雨飄搖,日薄西山,遂辭左中允、左諭德、左庶子等官,拒絕赴職。弘光朝時,他被召任少詹事,發現控製朝政的馬士英、阮大铖實為腐敗國賊,僅兩月便憤然辭歸。”
反正《南明恥》前期吳梅村出場的章節多半是會比較風趣搞笑的。
當然接近這本書結尾的時候吳梅村再出場就不一樣了。
因為吳梅村(本名吳偉業,“衝冠一怒為紅顏”《圓圓曲》的作者)的一生其實挺割裂的,崇禎死前和崇禎死後對於他完全是兩個世界:崇禎死之前,他二十四歲被皇帝欽定榜眼,假歸成親,春風得意;他顯赫文聲名鎮江南,雖然後來仕途不算非常順利,但能在南京做官,離家鄉不遠,更有錢構建彆墅,也是優哉遊哉,自得其樂。
而在感情方麵,他更能和卞玉京、陳圓圓這樣檔次的名妓有情感糾葛(當然,他對於陳圓圓是單相思,不過這也能佐證《圓圓曲》應該寫了不少內情),等於秦淮八豔裡他一個人就牽扯了兩位,除了他那位花花朋友冒辟疆之外,幾乎沒有其他人能和他相比,可以說是一副典型而又突出的江南名士派頭了。
但等到崇禎死了之後,一切都變了:南京弘光政權很快亡國,躲回老家的吳梅村既不敢抗清,也不想降清,最後卻又被逼仕清,等到了北京,又經常為自己“屈膝失節”感到痛苦,痛悔無緒,於是不僅出工不出力,還常借詩詞以寫哀,隱晦表現自己“身在曹營心在漢”的複雜情感。
結果沒想到的是,正是他這種訴諸筆端的“非暴力不合作”言論,導致在他身故差不多一百年後,到了乾隆朝,又被那位一邊不遺餘力宣揚“滿人精神複興”,一邊又把漢文化裡“好女不嫁二夫,忠臣不事二主”玩出花兒來的乾小四陳弘曆看得極不順眼,直接把吳梅村踹進了《貳臣傳》,還是乙編。
這裡順便說說,《貳臣傳》是乾隆四十八年由陳弘曆本人親自下旨,為配合七年前(乾隆四十一年)編訂的《欽定勝朝殉節諸臣錄》(一本褒獎明朝建文時期和晚明崇禎――南明時期殉國忠臣們的書),而作為反麵教材所編訂的一本著名反麵人物傳記集。所謂“貳臣”,就是那些先後在明、清兩朝都當過官的人(最典型的例子就是著名漢奸洪承疇),而像範文程這種沒在明朝當過官,一畢業就進了後金――清朝工作的,是沒有“資格”錄入該書的。
而且陳弘曆不愧是傳說中他爺爺康麻子親手指定的隔代接班人(當然也有人說這是陳弘曆自稱的),那真是把儒家經典給讀透了,在“孔子作春秋,而亂臣賊子懼”的儒家修史觀基礎上,真正實現了與時俱進、杠上開花――他天才地根據這些貳臣們入清後的表現,把他們進一步細分為了甲編和乙編,對自己親自認定(正宗的“欽定”)的走狗竟然又進行了二次分類:
簡單來說,《貳臣傳》甲編是那些仕清後全心全意為清朝當狗的,就比如洪承疇和尚可喜。而乙編是那些三心二意當狗的(通常是和南明勢力拉拉扯扯,或者整天思念明朝還訴諸筆端的),比如冬泳健將錢謙益和江左才子吳梅村;或當狗當的不好的(也就是那些仕清後結局混的不好或者後來評價不高的),比如(賈)雨村原型陳之遴和晚明耽美小馮翰林(馮銓)。
當然還有那些騎驢找馬、跳船很快、先闖後清、三易其主的大小換旗手們,就比如被吳三桂不講武德偷襲趕出山海關的唐通,還有讓名妓老婆(顧橫波)得著一品誥命的龔鼎孳。
通過這一細分,陳弘曆不但充分貫徹了自己“旌示君臣大義”的總體目標,同時還照顧了那些因為給滿洲皇帝認真當狗,從而榮幸地被編入甲編的貳臣們的後代的思想情緒(就比如我們經常能看到的那些積極祭祖的後代們),充分彰顯了滿洲主子對於自己那些相對忠心奴才們的人文關懷,真可謂是罵了婊子,又為從良後基本規規矩矩的婊子立了牌坊,屬實是把又罵又立、又打又拉玩出花兒來了。
至於那些乙編的貳臣後代嗎,那就要從政治功利的角度看待這個問題了:既然他們的先人混得不好,那麼這些後代們在大清朝一般混的也就那麼回事,讓你們安生活著就不錯了,還用費神考慮你們高不高興?
而對於吳三桂、馬寶這種後來發動三藩之亂,差點把清朝掀了的,那對不起,您隻能《逆臣錄》見了。
因此,被打入《貳臣
傳》乙編的吳梅村,等於是在這一時期被同時釘在了明、清兩邊的曆史恥辱柱上,可以說是倒黴透頂。如果他地下有知,知道自己後來會是這麼個定性,沒準兒在被逼仕清的那一刻就直接自裁了。
當然這是他的身後事,而在他還活著的時候,經過如此“非暴力不合作”耗了三年,終於耗到了順治十三年底,得以以丁憂(應該是他母親去世了,而他之前仕清可能部分也是被這位“偉大的”母親勸的)的借口南還,從此不複出仕。
(總結一下,吳大才子在清朝總共當了三年多一點的官兒,在明朝似乎也就乾了十年,等於雖然活了六十三歲,且二十四歲就中了榜眼,但一輩子主要時間是在寫和玩,總共乾活兒沒準兒也就不到十五年。)
但此後十餘年間,因為東南地區時常興起針對反清複明分子和對清朝統治不滿者的大獄,而且打擊麵經常劃的很大,所以已經歸隱的吳梅村也每每因此驚恐不安,深怕罹難。
到了康熙十年(1671年)夏季,這位大才子終於迎來了自己遲到的結局,這一年江南酷熱,吳偉業“舊疾大作,痰聲如鋸,胸動若杵”(《致冒辟疆書》),他預感自己不久於人世,便留下遺言:
吾一生遭際萬事憂危,無一刻不曆艱險,無一境不嘗艱辛,實為天下大苦人。吾死後,斂以僧蓑,葬吾於鄧尉靈岩相近,墓前立一圓石,曰:“詩人吳偉業之墓”。
從吳梅村這段臨終遺言或許可以看出,他雖然活的不算短(活了六十三歲),但可能確實屬於那種精神比較“脆”的。因為從他一生來看,前半生年少得誌,頗為順利,自不必說,而其後半生雖然遭遇家國變故,但他一沒捐軀赴難,二沒自殺成仁,三沒護發入山(不剃發躲起來),反而是自己在清廷和老母的壓力下選擇了屈膝投清,這怎麼看也是欠缺了些民族氣節,但這在他口中卻成了“吾一生遭際萬事憂危,無一刻不曆艱險,無一境不嘗艱辛,實為天下大苦人”,坦白地說就是在為自己洗地,還洗的有些矯情,和張煌言(張煌言後麵也會在《南明恥》裡出場),或者錢肅樂等等這些真正經曆千難萬險,卻始終意誌如堅的愛國文人們一對比,不僅完全不能相提並論,甚至顯得有些卑賤。
而他作為明末清初的大文學家,留下的“吾一生遭際萬事憂危......實為天下大苦人”這種臨終遺言,和張煌言被押赴杭州處斬前寫下的《甲辰八月辭故裡》相比,更是不啻於天上地下。
這裡強烈推薦一下這位民族英雄張煌言的千古名句《甲辰八月辭故裡》,我每每讀起都不禁熱淚盈眶,在此特彆希望以後大家去西湖遊覽嶽飛墓和於謙墓時,也能順路祭拜一下我們華夏民族這位雖然不知名(和嶽武穆嶽王爺以及於忠肅於少保相比),但同樣傑出的民族英雄的祠堂和墳墓(就在西湖邊上,杭州市西湖區南山路2-1號)。
因為曆史早已有了公論,稱他們為“西湖三傑”。
《甲辰八月辭故裡》
明?張煌言
國亡家破欲何之?西子湖頭有我師。
日月雙懸於氏墓,乾坤半壁嶽家祠。
慚將赤手分三席,敢為丹心借一枝。
他日素車東浙路,怒濤豈必屬鴟夷!
當然,吳梅村能獲得比張煌言這些真正的硬骨頭們(張煌言一家三口全死在清朝手裡)大得多的名聲,關鍵還是在於他傑出的文學才能,他不僅寫了《圓圓曲》這些很傑出的敘事詩,也為了報答崇禎皇帝知遇之恩,在《綏寇紀略》裡瘋狂潑了李自成幾大缸臟水,也正因為如此,這本書竟然得以在清前期那極為殘忍嚴酷的文字獄下能夠不被刪減(應該沒被刪減太多)還能流傳下來,如果套用今天的觀點看,他也是很會過審了。
(就包括《圓圓曲》這首指著鼻子罵吳三桂不忠不孝的詩竟然能在“三藩之亂”前保存下來,也是件很有意思的事,須知彼時吳三桂還是大清朝正式在編的平西王呢!)
所以在這本《南明恥》後半部裡,當吳梅村經曆了自己不忍回首的後半生後,再次見到在這數十年間四處奔走卻救國無果,同樣飽經滄桑但卻是另一番滋味的柳振民時,兩人雖然仍是至交好友,但因為數十年間的不同經曆,到此時均已是完全不同的心境了,到時再翻回來看這幾章,大概會有另一番感觸吧。
六鎮民
書於2022年3月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