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目光,和大學時一模一樣,明亮、堅定,不染塵埃。晏修誠不由緊握雙拳,指甲掐進掌心,這麼多年過去,她的心性與自信不減分毫,輕而易舉地照出他內心的汙垢角落。
他羨慕的,得不到的,越來越遙不可及。
晏修誠冷言:“薑宛繁,你是不是永遠學不會服軟。”
“對彆人會,但對你不會。”她說。
晏修誠徑直往前,擦肩而過時頓住腳步,撂話道:“那就請伯父等著收律師函。”
薑宛繁站在原地,像一根失去養分的朽木,愣愣盯著背影消失的方向,醫院走廊白熾燈耀眼刺目,照得她眼睛一刹疼痛。
薑宛繁緩緩閉上眼。
卓裕默然無聲牽起她的手,“沒事,我在。”
兩人又回了趟派出所,辦了一些手續後,把向簡丹接了一起回家。向簡丹情緒繃不住,離開的時候一直看派出所的方向,哭著說:“老薑在裡麵怎麼待得慣。”
薑宛繁扭頭看車窗外,長吐一口氣,車窗蒙上一層白霧。
到家,好不容易把嶽母哄好哄睡,卓裕走到客廳透氣,這一輪事下來,他也累得夠嗆,抬手狠狠掐了把眉心。
他知道,這件事不好善後。
晏修誠挨打,打得應該不嚴重,剛在醫院,卓裕留意過,他沒有明顯外傷。但畢竟是薑榮耀動的手,往小了說,私人恩怨。往大了講,尋釁滋事,故意傷害。而眼下,晏修誠顯然不會放過。
身後傳來動靜,卓裕回頭,薑宛繁赤腳站在地板上,頭發散開,臉素,沒什麼血色,眼裡滿布倦色,悶聲說:“要不,我……”
“不行。”卓裕太了解她,知道她要做什麼。
剛認識的時候,卓怡曉就說過,薑宛繁是很耀眼的人。站在那兒不說話,漂亮的外表,溫和的眼神,自然而然迸出包容的力量,很能感染人。她自信,坦蕩,在自己的夢想世界裡遊刃有餘,哪怕受過傷害,也努力地走了出來。卓裕愛她的張弛有度,愛她的瀲灩風情,愛她的不蔓不枝,也羨慕她能一往無前地堅守自己的熱愛。
對她,卓裕不僅有死心塌地的愛意,更有心心相惜的仰慕。
讓薑宛繁折損低頭,去跟任何人服軟,卓裕舍不得。
“乖,先休息,會有辦法的。”卓裕走過去,輕輕擁她入懷。
緊繃的弦鬆動兩分,薑宛繁枕在他肩頭,沉沉閉眼。短暫釋然,他衣兜裡的手機不停震響。是新消息的提醒。
卓裕皺眉不耐。
薑宛繁問:“怎麼了?”
“是林延。”卓裕知道這人也不招她待見,一語帶過,“‘兆林’新出的係列銷量不錯,擱這兒跟我來事。”——
—哥,“蘇芝”項目厚積薄發,春係銷量一般,但這一次的秋季服裝訂單量激增。
—雖然你走了,但我還是想告訴你這個好消息。
是真心分享還是彆有用心,不得而知。
“兆林”的事卓裕一直很少提,知道她不喜歡。薑宛繁對這個項目倒是有印象,林延私下糊弄過幾次,借著這由頭,讓她入職兆林。
她極為不屑,花大價錢請來晏修誠,眼光差,眼界低,這不是應該的嗎,跟沒見過世麵的孩童似的。
林延不斷給卓裕發微信,是這一季的款式樣板。
薑宛繁無意瞄了眼又收回目光。
過了兩秒。
“等等。”她忽然出聲,“手機給我看看。”
卓裕不明所以,遞過去,“怎麼了?”
這個係列的設計思路是民族與現代結合,運用了不少民族元素。薑宛繁翻閱這些照片,最後停在第三張上。
長款連衣裙,旗袍改良式樣,融入了苗族風情元素,領口增添細節,彆出心裁地用了銀質盤扣。整條裙裝最點睛的,就是自胸口延展,並入裙擺開叉的花枝圖案。
薑宛繁放大圖片,審視細節,再縮小,複盤全貌。重複這個動作三四次,她手微抖,無力垂落。手機沒捏穩,從手心滑墜地麵。
“嘭”的一聲悶響,讓卓裕更加擔心。
薑宛繁深吸一口氣,“你陪我再去一趟吧。”
……
深夜零點,秋霜更重,涼意入骨,與白天微熱的氣溫大相徑庭。像假好人的麵具被撕裂,露出陰冷的本真麵目。車裡,卓裕的電話第三次被晏修誠掛斷。
他眯著眼,唇緊抿,“我們直接上去。”
薑宛繁平聲:“他會下來的。”
說完,她拿過卓裕手機,找到晏修誠的微信,發送一張照片。
兩分鐘後,晏修誠回了電話。
薑宛繁按下接通,麵無表情道:“下樓。”
……
起風了,兩片枯葉悠悠蕩蕩落在擋風玻璃上,停留兩秒,又被風卷走。卓裕坐在駕駛位,慢條斯理地抽著煙,目光定在幾米遠處的梧桐樹下。
薑宛繁背影纖細,風衣外套垂順至腳踝。
晏修誠站在她對麵,冷傲依舊,隻是眼神裡有了隱忍的閃躲。
薑宛繁克製住強烈的鄙夷,儘量維持該有的冷靜,“晏修誠,我現在還能站在這,跟你心平靜和地對話,你心裡就該有本賬。”
晏修誠繃著臉,不言語。
“張九花你認識吧。”薑宛繁用的不是疑問,而是陳述,“或者,你覺得根本沒有必要記住名字,反正她的繡品,最終會出現在你的設計服飾上,冠以你的姓名,你名聲斐然,前途無量。你找到一條唾手可得的成功捷徑,並且為之理所當然。”
晏修誠氣息明顯不勻,臉色幽暗陰沉,“你說是就是?”
“我說的,你不認。沒關係,我可以把繡品和晏老師的作品發網上,讓所有人來評一評。”薑宛繁冷笑,“我能來找你,你就該知道,我不是嚇唬你。”
死靜十餘秒。
晏修誠讓步,“你的條件。”
薑宛繁麵無表情,“我爸這事,你不要再追究。”
晏修誠驀地一笑,“薑宛繁,你不僅永不服軟,還盲目自信。你自以為是的證據,不過是一名鄉村婦人的手工消遣,對,是我買的,但我們簽訂了交易協議,白紙黑字,合法合規。你想指控我剽竊他人創意?我告訴你,我就是直接用。因為協議上已經寫明,一並購買了商業使用權。”
晏修誠輕飄飄地看她一眼,“我下樓來見你之前,已經跟律師通了電話,不追究伯父的民事責任。我早料到你會對我說什麼,我成全你而已。”
……
卓裕看著晏修誠離開的。
經過他車時,晏修誠停頓半秒,隔著玻璃,兩人交鋒的目光互不相讓。
儀表台上的手機震動,卓裕接得快,“媽?”
聽完,卓裕皺了皺眉,下意識地望向薑宛繁。
薑宛繁仍站在那,姿勢不曾變過。
“好,我知道了。”卓裕說:“我派人過來接你們,先回酒店休息。”
他下車,走近薑宛繁。
直至站在她身後,都不曾察覺異樣。
卓裕伸手,輕輕將她攬入懷中。
薑宛繁眼淚早已濕透臉頰,她埋在卓裕頸窩,淚泛成線,卻沒有丁點聲音。夜似乎都被染深一寸,薑宛繁哽咽問:“我是不是很可笑?”
卓裕隻將她抱擁更緊,“看見月亮了嗎?”他問。
薑宛繁抬頭,天際霧蒙裡,不見月亮形狀,隻有一團不規則的光輝。
卓裕聲音溫沉自上而下,拂開秋露寒霜,圈出一個恒溫島,“明月也許會被烏雲暫時遮住,但不會被驅趕替代。乾坤朗朗,月亮高懸夜空,永遠光明坦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