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言道笑道:“果然你老哥最是仗義。雖猜得左了,這一杯我必得先敬你!”說著與殷陸斟酒,兩人飲了,霍言道說道:“這官司,說來慚愧,非是外人糾纏,竟是我自家人窩裡胡咬,父母舅家執意不肯放過,直要鬨上公堂。”
殷陸微怔,忙問:“竟是你的父母舅家要同你打官司?”
“老哥你也知道,我是微末的出身。家裡兄弟姊妹眾多,因養不起,便送到舅舅家過活兒。舅舅家也不寬裕,雖讓我在鄉塾做活附學,到底沒兩年就出來討生活。幸得我鋪子先頭老掌櫃劉爺爺寬德,教我油蠟造作,又教我賬目計算、生意往來,後來還把唯一一個外孫‘女’兒許我做妻房。因此上真論起來,我是覺受劉爺爺大恩,此生難報的。然而父母、舅家到底親緣一脈。我日子漸漸起來,照管父母家中也是正理。這些年來,父母日常年節、兄弟姊妹嫁娶,一絲不漏;舅家那邊,也是凡有所用,無不儘我所能。隻是兩家人口既眾,事也繁多,侄甥輩又一日日大起來,如此便生煩惱。”
殷陸道:“家大口眾,原就更多些大小事情,也是常理。然則為何你侄兒外甥們的煩惱,卻要累到你老哥與父母長輩打起官司來?”
霍言道歎氣道:“說到底是財帛之事。我兄弟們並無出挑,雖一家人極力供養大哥讀書,至今也未過院試。其他又無甚營生手藝,吃不得苦,凡張羅的買賣也都隻勉強糊口。大哥又一味叫侄子們跟著讀書,舉動必以老爺自居,使得家裡生計越發的艱難。我也不想父母老來受苦,隻時時幫扶,不意就在去年臘八,父母特特叫回去吃酒,酒食間問我油鋪事情,又問日常經營。到小年,老爹突然對我說,當年我從劉爺爺手裡盤下油鋪的本錢,有他給的一半;而今大哥、侄兒讀書需要用度,隻叫我將鋪子折了一半錢與他。可這事情究竟從何來?當年油鋪的本錢,是我十年時光攢了大半,又有我媳‘婦’那時雖沒嫁我,卻偷偷當了金珠悄悄遞與我。還有便是舅舅,瞞了舅母,湊了十四兩六錢碎銀送來——我到底也沒接,也不是嫌少,隻是那時候大表妹出‘門’子,這點錢雖不多,打兩支好的簪子陪去也光彩。我自己又拚湊了些,這才盤下的油鋪。父母兄弟那邊,實在一文錢未見;非但未見,大哥聽說我盤下鋪子,當日便與三弟過來,硬抬了兩缸早被人預訂了的油家去。若不是老掌櫃還有些情麵,怕是新鋪剛開張便要關‘門’!如今老爹卻要分一半油鋪與他們,我是實在不肯聽從。”
殷陸聽到此處,點頭道:“正是。我也聽說你那兄弟們遊手好閒,尤其小的兩個不成器,時常在酒肆賭坊一‘混’便是一整日。你父母偏心也就罷了,生生要奪你的鋪子,確實過分。”
霍言道歎氣道:“如何不是。然則既是血親,我也隻跟父母說,侄兒侄‘女’們成家我儘可負責,隻是油鋪經營之事,實在不是兄弟們能接得下手。又允諾既然家計艱難,年節比往年加送一倍的銀兩布匹與幾位兄弟,侄兒處再加一倍的紙墨錢。結果還不能足,到底不歡而散。”
殷陸聞言也是歎氣,又問:“那官司一事,又是如何?”
霍言道默然半晌,吃一杯酒,這才繼續說道:“便是二十七那日,我在外頭與鋪子裡夥計管事們結賬,吃酒,突然家裡麵打發人來,說裡正羅複派了人過來叫立刻往父母家去。趕過去一看,卻是父親、兄弟、羅裡正和兩個街坊的老人都在。父親這才拿出了個字據,上麵說,十五年前,我為盤下‘油頭劉’的鋪子缺銀一百零四兩,故而向父親借銀。父親銀錢不足,又向街坊曹、孫兩家各借十五兩,湊成一百零四兩足數與我。上頭有當時所有人的畫押,又有保山即塾師邱茗端及當時裡正的名字與印鑒。再下麵又是兩行大哥還清曹、孫兩家銀兩的簽名畫押。羅老爹便與我說,這字據甚是清楚,雖有心幫我,也是無法可施。”
殷陸問道:“但依你說,你並未借過銀兩。這字據有假無真,必是偽造。”
霍言道苦笑道:“我也如此與羅老爹說。然則羅老爹說那字據紙也是舊的,墨‘色’、印鑒都舊,實在看不出假來。更要緊的是,那曹、孫、邱三家都一口咬定,當日便是我求著父親兄長,都是見證。如此,我又還有何話可說,便說了又有何人會信?”
殷陸皺眉道:“那曹、孫兩家是你舊鄰,勾連一氣也未可知。但那邱家,應是讀書人家,怎麼也‘混’到一起?”
霍言道搖頭:“邱老先生五年前就沒了。而今說話的,是他‘女’婿王秀才。這個人我倒沒怎麼‘交’道過。但聽侄兒外甥們並街坊孩童說,書塾裡教的並不壞。”
殷陸道:“如此一說,倒更糊塗了。隻是按你說,難道真的將半爿鋪子送與你兄弟不成?”
霍言道歎氣道:“我何嘗願意。隻是而今連拖都不讓我拖得。初三縣府開衙,我大哥一早便將狀紙遞到了縣裡。好在縣令張大人、書辦李大人平日都有走動,借口年節未完,暫壓了下來;但一過十五,便再也拖不得,必得判決才是。而這兩位大人聽了我的述情,又叫人查了各家情況,遞來的消息也都和裡正羅老爹一樣——雖然家父家兄不堪,但字據卻看不出有假。殷老兄啊,我這二十來年勤勤懇懇,掙下的雖不是什麼千金萬貫的大事業,到底也是實實在在一份家‘私’。我媳‘婦’兒是個節儉賢惠人,我兩個小子還沒立業成家,就這麼稀裡糊塗被人‘弄’去一多半,我心裡實在不甘!”
霍言道邊說,邊又是接連兩杯酒入肚。因喝得急了,喉嚨嗆著了風,一時咳嗽連連,伏在桌上半晌方才緩過來。殷陸見狀,勸道:“你也莫急。這事著實蹊蹺,那字據種種,必有緣故。大人們賢明,或許這幾日間就看出首尾來!”
霍言道苦笑道:“願如殷老兄吉言。今日失態,強拉著老哥吃酒說話,後日無論如何,必有一份心意。至於府上香油之事,還請老兄放心,必不耽誤了正事。”
殷陸笑道:“你我‘交’情一場,何必說話生分。但說到用油之事,還是勞霍掌櫃費心了。”
兩人說畢,又各吃了酒菜,這才相對拱手,各自離去。
這邊殷陸離開小豐樓,卻不忙著回府,街邊隨意雇了輛車,往承恩寺方向行去。一路上思忖著霍家一事,越想越覺疑點重重。直到車行到承恩寺,繞到寺東南一處‘花’園彆院,殷陸這才收拾了心思,下車上前。一個青衣小廝從‘門’房裡瞥見他來,趕忙迎出來問好,又遞手爐:“殷管事好!可是來尋小謝相公的?正好,今兒天冷,相公們多在暖堂看雪作詩取樂。您直管一路進去便是!”
殷陸笑起來,看一眼那手爐,擺手不接;又在‘門’廊下用力跺幾腳,把靴麵上的雪沫子抖落乾淨了,這才快步進到那彆院裡頭去。
若問殷陸尋的是誰,霍言道的官司蹊蹺在何處,且看下回分解。 新電腦版大家收藏後就在新打開,老最近已經老打不開,以後老會打不開的,請牢記:網,免費最快更新無防盜無防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