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章回隨陳氏坐了車,一起到澄暉堂。〔〕此刻澄暉堂裡女眷都換過了家常衣裳,吳太君歪在榻上,拉著洪氏坐在她近前杌子上。旁邊椅上坐了李氏,章曜妻周氏、章畢妻季氏立在她身後,周圍丫鬟們捧了花生瓜果的盞碟——娘們兒幾個正在一處說笑取。一時見陳氏與章回兩個進來,洪氏連忙起身,與妯娌周氏、季氏一同相迎。章回隻一瞥,就見那原先伺候著的重孫平輩媳婦們都不在屋裡,就知道父親已經前一步來過向吳太君請安,故而嫂子們都避了開去。於是先向曾祖母吳太君行過禮,又見過祖母、母親並兩位嬸母,這才順著吳太君的招手坐到身前。陳氏也笑嘻嘻在長嫂李氏下手坐了。
這邊吳太君問章回:“東府那邊都見過了?”見章回點頭,又笑道:“小兄弟姊妹怕都要認不識了。”
章回忙笑著一一答過。吳太君聽了,這才滿意點頭,道:“偃哥兒向來懂事,幫著他老子教得兄弟們倒好。慧丫頭也是個伶俐的。你們小時候常在一處玩兒,大了也當一般親近才好。”看著陳氏,笑道:“總還是你二太太想得周到,這會子趁著都齊全,讓先拜見一遍,不至鬨出一家人都不認得一家人的笑話來,在你老爺們麵前就不好了。”於是向一旁孫媳周氏、季氏道:“這邊府裡頭,英哥兒家來,丫頭們也都還沒見過,去叫她們過來罷——大的小的都來。”周氏、季氏忙躬身應了,親自出屋去吩咐。
吳太君這才滿意,回過頭來拉了章回的手笑說道:“你六叔家的小妹妹,你當年離家時還不會叫人,如今連《千家詩》都開始念了。一會兒叫來熱鬨熱鬨,也讓你這作哥哥的見了警醒。”
章回略一回想,就知道說的是六叔章畢的幼女,名叫舒敏,笑道:“敏妹妹才幾歲,就能念這個,看來我章家門上又要出一位女詩人了。必是老太太、老爺太太並六叔六嬸教的好。”
吳太君道:“我能教什麼?又不是男人家讀書識禮,更能如你這般到處地求學遊曆,自家還動不動就念出白字來,哪裡就讀得了詩?隻是聽得懂的說一兩句,聽不懂的就當聽不見罷!”說著大笑起來。眾人也跟著一起笑。
章回道:“老太太年高識廣,知道的典故世最多,隨便湊兩句話也是一篇好詩文。〔〕”
吳太君忙拍著他手,說:“你又來誇!誇得沒邊,可叫你這些讀書孩子往哪廂裡站去?”握著章回手,拉了他仔細看,一時臉上慈愛之色儘現,口中隻說:“方才匆忙,這會子認真看,一張臉兒瘦下去小一半多,外頭讀書竟這等樣辛苦?可心疼死人!”
章回忙道:“哪裡就辛苦,不過是這兩日路途上歇得不穩,就在老太太跟前顯了形了,都是素日裡太過嬌慣的緣故。再說,讀書明理是兒孫們的本分,就再辛苦也是應當。”
吳太君道:“你在外頭,怎的就嬌慣得了自己個兒?這話才是真哄我呢。哼,我就知道,你和你父親一樣,都是苦的難的一徑兒悶在自家肚裡,跟我說話就舌頭尖子上抹蜜,隻叫聽著高興就罷了。”說著佯怒轉頭,不想一旁丫鬟剛送上了茶與點心,洪氏正接了親手端過來,吳太君眼一覿,見碟子裡正是點了芝麻、核桃的雲片糕,頓時又捉著話頭,指了點心向章回道:“看看,看看!這個可不就是你從南京帶的?果然叫我說著了,舌頭尖子上最能抹蜜——不然,怎麼特地的挑這個送來呢?”
屋裡眾人聽了,一時都笑個不住。章回也笑,站起身來從母親洪氏手裡接過點心碟子,安在榻前一張四方平安福祿連綿的小幾上,又從丫鬟手上取過一隻小瓷碟,用銀簪小心地挑了兩片糕盛了,這才雙手捧了碟子遞與吳太君,一麵口中卻說:“旁的話,重孫兒再不敢辯。但若是說這個,老祖宗卻冤枉了我。”
吳太君聞言挑眉,也不接他碟子,隻問:“怎的冤枉了你?倒說來我聽。”
章回笑吟吟道:“這糕固是重孫從南京帶來,卻不是彆處買的,原是南京大姑太太專門請人做了,大伯父又鄭鄭重重命重孫兒捎回來孝敬老太太的。大姑太太和大伯父說老太太平日就愛吃這些軟和的點心,這個又是特製的,並不過分甜,正對老太太向來脾胃。今次正好重孫從南京家來,於是連夜趕著新作出十幾斤來,都叫我獻上老太太,連父親生辰都不堪分上一份呢,我又哪裡敢偷嘴的?也隻有現在老太太跟前,我才能撈著些光,撿些星子沫兒,彆說舌尖上留痕跡,連抹嘴皮子都還不夠使的呢!”說著,從旁就拈起一片糕來抹嘴。
吳太君聽章回說到長女、外孫親自做了糕點孝敬,臉上一點佯怒早是消儘,再見他拿糕抹嘴動作,更笑得一顫一顫,直頓著足,指著章回向李氏、陳氏道:“好個猴兒,你們還不快替我拿了這皮猴崽子!隻一句話說不對,他便要造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