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說到林如海、林黛玉相見,父女兩個抱頭痛哭。〔〕章回恐他兩個傷動太過,出言相勸,又扶了林如海往屋裡去。林黛玉也忙在另一邊扶了父親,一邊往裡走,一邊偷眼兒向章回瞧去,但見劍眉朗目、高額修頤,隻是神間一種異常凝峻,隻看得一眼就慌得轉開。
恰林如海一陣輕咳,黛玉叫一聲“爹爹”,忙扶他快走兩步在上座裡坐下。不想林如海一意止咳,氣息反一紛亂起來,咳喘難止,臉皮也漸漲紅。黛玉越心慌,就要與他撫胸捶背,這邊章回早向她擺一擺手,自己上前握了林如海左手,自中指起向上一點點按捺,至腕而回,再自掌心按起,向上至肘方止,而後照此又反複兩遍。林黛玉半絲不敢錯眼兒地看著林如海,見他氣喘漸平,臉上暈紅散去還複青白顏色,這才稍稍定下心;知道是章回施為得效,心下感激,轉眼又去看他,這一次卻是雨霽風和,形容雖仍端肅,眉目裡依稀就透出兩三分可親來。一邊就聽林如海笑道:“關先生的秘法,這才幾日的工夫,竟然倒叫你學成了。”
章回道:“醫道精深,怎麼敢當一個‘成’字。隻是粗粗學了些,能與伯父稍解病痛,就是侄兒心思不算落到了空。”
林如海笑著點頭,道:“正虧你用心。若沒的你在——”說到這裡話止住了,卻是黛玉從丫鬟手裡端了一碗茶過來。林如海就接了茶,喝一口擱下,抬眼就見黛玉眉目脈脈欲語,憂懷切切畢露,心中憐愛愈甚,伸手攬了她在懷,輕輕撫她鬢角,柔聲慰道:“乖女莫憂,爹已經全好了。”又引她向章回,道:“這是你章家表哥。我這次病,若沒有你哥哥帶了藥和大夫來,又多少天跟前費心服侍,怕玉兒此刻就見不著爹爹了。”說得黛玉一時眼圈又紅了,一邊連忙從林如海身邊起身,稍拭一拭眼角,斂衣正容,到章回跟前盈盈下拜,口中說:“表哥大恩,請受黛玉一拜。〔〕”
章回忙起身,向側旁避讓,說道:“使不得。表妹快快請起。”然而黛玉執意不肯,隻能受了她一拜。然後才是表兄妹的正經廝見:章回隻見黛玉年紀雖稚,姿容卻是清逸脫俗,亭亭而立,如月皎風荷,盈盈啟笑,似霞蔚芙蕖——直將那些詩文中的芳菲毓秀活化出來,一齊呈在眼前,教人隻想駐足遠觀、縱目沉醉,又恨不能立時移步就芳、細賞娉婷。覺到此處,章回心上猛一跳,這才驚醒過來,慌得垂了目光隻看自己腳尖;但才一垂目,又自覺遮掩的痕跡太過,忙鎮定下心思、端整過神色,方重新抬起頭來,看向林如海、黛玉父女。卻見林如海正低頭喝茶,足尖在地上一敲一翹;旁邊黛玉微微抬了頭,嘴角邊一抹笑將收卻猶未收,一雙黑白清明的杏眼正睜大了悄悄打量自己,此刻突然目光一觸,頓時忙不迭低頭閃開去,倒似驚著的鳥雀,尾巴一掀,倏忽地就在不見在那雲端裡了。章回於是再不敢細看,隻把眼觀鼻、鼻觀心,正身端坐,一句話兒也不。
他這邊默然端坐,卻不知那邊黛玉也正心跳如鼓:原來這林黛玉深閨中嬌女,六七歲前在揚州,所見的外男子不過蒙師賈雨村;及上京後,跟在外祖母史太君身邊,除了舅父賈赦、賈政還日常相見,一個寶玉時時陪伴玩耍,旁的兄弟表親認識的也沒幾個。便是賈璉,正經的姑舅表兄妹,又有嫂子王熙鳳五六年來頭尾周全、分毫不漏地照應,也隻為著這次送自己回南,一路上才多交了幾句話。此刻章回雖也一脈血緣相係,到底多隔了兩重,竟可算是生平頭一個見的青年公子。心裡又有感激,又是好奇,不想初一瞥時威嚴沉肅,直壓得人抬不起眼來;隨後知道他是憂心父親之故,又幾下除了父親痛苦,再看形容,就覺穩重可托;待林如海讓拜謝見禮,他臉上露出了笑樣兒,一的溫潤和善起來,且站在父親身邊,雖樣貌有彆,氣韻卻依稀不差,恍惚間倒似見著了父親年輕時候模樣。自己因此不覺,一時竟看得呆了。不想突然間便見章回又端嚴了臉孔,一雙眼冷清清直望過來,頓時將她嚇了一跳,隻當是為抓著自己私窺不悅,臉上瞬間就*辣地直燒,心裡又是羞慚,又是懊喪:“這可怎麼好?倘叫表哥以為我是這樣無禮的人,就此看輕,還有什麼臉麵。”就想起前事來:“先頭看他書信,就是端莊沉穩之人,父親也說他恭肅守禮,這般一聲都不響,想是不願再與我說話的。”一時又想:“表哥讀書進學,大人雅量,怎與我這等見識?未必就放在心上。若我自家胡想,誤會於他,又該傷了人一番好意,也白疏遠了親戚之。”
他兩個各自尋思,一齊喑聲。林如海坐在上頭看著,雖不知小兒女心事,卻也見得出他眉眼間那一分羞意;尤其章回,少年人那種故作鎮定落在自家眼裡,心上感覺,倒像是比他按關夢柯秘傳手法替自己定咳理氣時還要舒暢。隻是這一兩句話也不交,到底不像。正要開口,屋門上小廝就報:“賈家賈璉大爺請見,問老爺的安。”林如海忙叫請進來。章回、黛玉聽報,也忙各自站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