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章霂、.章霂夫婦原邀林如海父女到自家用晚飯, 隻是才到街口, 就有林家的管事申憑報說家中有客相候, 請林如海速歸。這邊林黛玉也向陳氏告了罪。林如海又叫章回一並相陪。於是兩家作彆,各自回府。
林如海等既到家,至正廳上, 見著來客, 倒是吃了一驚:來的不是彆人, 一個是內侍省監嶽風,另一個是少監花頌。林如海忙與見禮。兩個笑著見過, 嶽風就傳口諭, 著林如海即刻進宮見駕。林如海領了旨, 立往更衣易服。這邊廳上章回代為款待, 因與花頌相熟,不免打探一句。花頌笑道:“知道林大人今日要往嶽家去的。況我兩個不過稍坐了一刻,不妨事。”
章回心中就多少有數, 笑道:“眼看著天上都是鉛灰顏色的厚雲, 風也緊, 隻怕一會子還要下雪。兩位大人稍坐一坐,吃一口酒暖暖身子。”轉身出去吩咐了,才又進來陪著說話。
不一會兒,林如海穿著好了出來,林府下人也送了溫熱的酒來。三個都吃了。將行,章回又送上三件猩猩氈鬥篷,並三個紫貂的手籠。林如海轉向嶽風、花頌笑道:“家常避雪的褂子, 姑且擋一擋風,莫要嫌棄。”那兩個都笑著接了。
穿戴整齊,各自上馬。路上果然就落下雪珠兒來。章回與林如海的長隨伍垣帶著幾個人一起送到宮門外。嶽風籠了鬥篷,向章回道:“留兩個人候著就夠。那邊有官中的屋舍,饒費兩個茶水錢罷了。”
章回忙應謝了,立刻吩咐隨人過去。旁邊花頌看他自家不忙動作,笑道:“小章相公家去吧。天冷又下雪,你明春就要應試的,這會子可受寒不得。”
章回就一愣,再看林如海也在後麵微微頷首,於是躬身行了禮,誠誠懇懇道:“多謝大人指點。”目送他一行人進得宮去,又跟伍垣說了幾句話,這才回林府去了。
既到府中,章回向這邊管事的伍生、林柄、申憑幾個告訴了林如海進宮情形,道:“也不知道家來是怎麼個時辰點兒。今晚大家多出一點力,用心伺候吧。”又叫廚房的管事媳婦來——即是王書家的,姓魚,乃是林黛玉之乳母王嬤嬤的弟婦,因黛玉喜歡她做的菜肴,此番上京,林如海特意吩咐也帶她上來,並用她總掌廚房。章回等她過來,說道:“老爺家來大概會晚,今天廚房爐灶暫不熄火,還要你一總照看。”又吩咐做一道粥、一道帶湯麵食。又問:“姑娘那邊傳過晚飯了?”
王書家的回說沒有。又想了一想,說:“大姑娘讓青禾傳話來說,因晝飯和點心吃的比平常多一些,此時並不覺著餓,讓隻拿兩樣點心備饑就罷。”
章回道:“我過去看看。嬸子你先把粥食之類預備好。”王書家的應了,下去準備不提。
章回就往林黛玉的院子去。卻說林家祖上爵襲列侯,這處家宅原是明帝時賜下,建成也近百年。當年林如海科舉探花之後,從裡至外整頓大修過一次,把花園子擴大了許多,又就近引來活水,做成半島之形,將宅子東路靠後的三分之一抱在其中。後林如海出任揚州,京中家宅十年空置。此番攜女回京,林如海提前半年就使人過來整修房舍、布置院落。將活水半環的這片做一整個單獨院落,多補假山湖石、古樹名花,又在牆前院後種了許多翠竹、芭蕉,石子路徑兩側等空餘處皆以蘭草綴滿;院中房舍也一改京中慣有的規整寬大式樣,小小巧巧的三間正房、兩間退步,倒又配了一間依山暖塢、一間臨水香榭、一間乘風涼亭——這便是林黛玉所居的正院了。隻是因林如海一貫疼愛女兒,黛玉的院子必定要她親自命名題寫,他一家子又才回京,故而此刻院門上匾額猶空。
章回行到院門前,門上早有兩個婆子招呼:“表少爺來了。”一麵趕著傳話,一麵往裡麵讓:“快進到門裡來。外麵雪大,瞧這兩句話工夫,身上就落一層了。”卻守著規矩並不上前殷勤拍打。章回笑笑點頭,就往裡麵去。
沿著石子漫的路到正屋,早有青禾、青苗打了簾子讓進去,並笑著問好。裡麵林黛玉也迎上來,看章回身上罩的大褂子,不禁愣一下,問:“外麵下雪了麼?”
章回笑道:“下了大半個時辰了。妹妹竟不知道。”脫了褂子,順勢交給紫鵑收在旁邊,說:“聽說妹妹不肯吃飯,還當飽餐了外頭雪景,看來並不是。妹妹身上可安?還是今兒一天勞碌了,有哪裡覺著不合適的?”
章回一麵說,一麵就細看黛玉形容。這一看卻不對:雖是帶著笑的,容色卻有些慘淡,眼角處隱約還有淚痕未淨;見自己注目於她,慌忙躲閃,卻不是平素那種少女害羞嬌怯,更多驚惶失措,竟有幾分心虛愧疚的味道。章回心裡就咯噔一下,料想必有緣故。此時黛玉躲閃了開去,他不便盯住不放,就看向屋裡彆的丫鬟,心想多少能看出些端倪。不料眼睛一轉,就看到案上燈燭煌煌,紙筆鋪張,硯中一汪濃墨未乾,又有一張字紙擱在案上,看形製像是詩。章回不免舒一口氣,笑道:“原來妹妹是專心用功,怪道不叫傳飯。”一邊說,一邊走過去就將那詩拿起來。
那書案原在窗下,尚有幾步距離。章回心無旁騖雜念,走過去拿詩,卻沒看到林黛玉在後麵晃了晃身,挪了挪步。然而黛玉到底沒有真個兒阻攔,章回就無知覺地走到案前,將那一張紙拿起來,看上麵寫的是:
眼空蓄淚淚空垂,暗灑閒拋卻為誰?
尺幅鮫綃徒解贈,叫人焉得不傷悲!
章回一見,頓時吃了一驚,旋即看到案上一卷《樂府雜稿》下麵壓著一方織物,雖疊了幾疊,依稀看得出是塊手帕,半新不舊、用過了的模樣。章回呆在當地,一時無聲。半晌,方勉強笑道:“是我唐突了。妹妹……”一語未畢,已經不知道話該如何接續。黛玉也愣愣地說不出話來。
章回跟她四目對視,又呆了幾息工夫,方猛地驚覺,手被火炭團兒燙到似的將詩稿往案子上一撂,快步走開兩步,又一下子站住,扭了頭,也不望黛玉,嘴裡隻說:“妹妹……林姑娘,還當注重保養……我讓人送粥湯來,多少吃點,要真不想吃就算了……我隻是來告訴一聲,伯伯家來隻怕會晚些……”
林黛玉聽他顛三倒四,忍不住叫一聲:“表哥!”章回聽到這一句,全身一跳,嘴裡飛快一句“我去廚房看看”,拔起腳來就往外麵走去。紫鵑慌得喊:“表少爺褂子——”
就聽院裡“噗呲”的一聲,接著就是“咕咚”一下有人摔倒。一時院子裡丫鬟婆子、退步間裡小廝一起嚷嚷“表少爺滑跤了!”“少爺可跌著了?”黛玉嚇得直撲到門口,卻見章回一咕嚕爬起來,也不及拍身上的雪,腳不點地就往外麵跑去。兩個小廝也飛奔著追出去。
這邊紫鵑就抱著章回的褂子過來,問:“姑娘,這可怎麼——”一語未畢,林黛玉忙道:“紫鵑,你快將衣服送去,看看表哥怎樣,可跌到了!”隨即又叫:“等下子,青禾拿傘,紫鵑給我拿褂子來。”
黛玉的乳母王嬤嬤眼見這亂的不像,忙走上來道:“天寒地凍,又下雪,姑娘過去慢,若受了冷氣鬨病,老爺和表少爺該怎麼樣?姑娘安坐著不動,紫鵑也在這邊照應,我這就往前邊走一趟——好賴多住過幾年,不拘哪裡也都還熟悉些。”不由分說就推著黛玉回了屋子,又給紫鵑、青禾、青苗等使眼色。那幾個看到,一起上來圍著黛玉。王嬤嬤這才快步走出院子去。
卻說黛玉見乳母主張行事,心下似稍安定,呆呆地讓紫鵑、青禾等牽著往門裡走,又拉到凳子上坐了。然而略一偏頭,就看到案上詩稿,心頭一觸,頓時如落熱湯騰沸、滾油煎熬,轉瞬就痛得木了,也不知道眼淚如開河了一樣汪洋直淌下來。嚇得紫鵑和青禾魂飛魄散,一個摟住了黛玉,隻喊“姑娘回神”,一個飛奔出去,尋年紀老道的嬤嬤們過來幫忙。一時倒有六七個丫鬟加四五個嬤嬤圍著,問的也有,喊的也有,倒水的也有,端茶的也有,遞手巾的也有,擦眼睛的也有,團團亂轉,忙得鬨市一般。
林黛玉眼看著眾人忙亂,也聽得見眾人說話,隻是心痛、發木,明明知道自己身上並無他礙,恍恍惚惚身子卻似不再是自己的,覺察不著手腳四肢,就連張一張口似也不能做到。她倒也不多害怕,心裡想:如今這麼著,倒還是死了的好。
原來這日林黛玉在賈府探看寶玉,知道了寶玉病從何起,心裡就十分不好受:她因無親兄弟姊妹,又自小在榮國府長大,早就把這邊的表兄弟姊妹視作了親生。而榮府這一眾兄弟姊妹當中,又獨有一個寶玉與自己最親密要好,一桌吃飯、一屋睡覺,起坐行止,幾乎罕有不在一處的。自己因是客居,加上天生心細敏感,每每就有不合心、不順意、糾結煩惱之事,這裡頭十次倒有八次都是寶玉頭一個發現,不是耐心開解就是小意勸慰,或者插科打諢,岔開那些憂愁不悅去。自己在榮府過得自在順心,第一個自然是外祖母史太君之功,再往下數就該是寶玉了。寶玉待自己好,自己素知,自己待寶玉,自也是掏心相待,雖常當麵使氣歪派他,不過一時半時,過後就罷;凡有真正切近相關,從沒有不跟寶玉站在一邊,不替寶玉著想說話的。寶玉若有什麼苦楚病痛,自己掛念傷心,不能安枕;他得了好處誇讚,自己與有榮焉,倒往往比他自家還要高興。隻是自己原本以為,天下要好的兄弟姊妹皆當如此,自己與寶玉雖姑表之親,也不過比尋常更多一分投緣而已。故而今天不見寶玉,就覺異樣,聽聞急病,愈發擔憂,看到形容,頓時鼻酸眼澀,忍不住心痛淚流。
孰料寶玉一句“為林妹妹病了”,似天外飛來,又似晴天霹靂,剝去那些兄弟姊妹之說,直指男女戀慕。寶玉之情,竟至於病,讓人如何不驚其深,感其誠?然而在黛玉自己,雖感其深情,卻全無歡喜之意:非止為事出意料,驚嚇甚於其他;亦不止為婚約已定,情思早係於人;實是兄妹之情彌厚,試想其他,則心平如止水,無動於衷,更沒有一絲半點兩情相悅、彼此契合的欣然。彼之多情深情,越發襯得己之薄情無情,想想這許多年寶玉掏心掏肺的赤誠相待,如何教黛玉不憤恨自己的冷漠,不怨怪自己的無以報答?又想到近來自己看過的那些戲曲本子,原來世間真有“無情女子多情漢”,且比之戲文敷衍,自己所思所謂或者更甚——想到自家麵目竟如此可憎,令自己也生出滿心的厭棄,豈不又是十足可悲?
黛玉這裡愁腸百結、自怨自艾。然而在賈府之時,賈母、陳氏,兩家的舅母嬸母,姑嫂姊妹俱在,又個個對自己十分在意關懷,她不願使親長擔憂,更怕這等私密之事惹了兩家不快,於是隻得強打精神,如常說笑玩耍,儘力但求遮掩過去。及出賈府,馬車中隻有自己一人,如何不坐困愁煩,滿心煎熬?再至於自家自院,左右都是親近可信之人,如何不私心放縱,催損肝腸?青禾、青苗等不知底細,好言勸慰,卻說不到關鍵症結;紫鵑伴隨一天,知曉心事並不多勸,卻在拿帕子給自己拭淚的時候,偏偏又拿出一塊家常用的舊帕子來!——黛玉如何不認得這是當初寶玉所贈之物?因自己平日易哭,彆人都勸不要哭,唯獨寶玉說“把那煩惱憂心的事情,隨眼淚一齊流儘罷了,隻千萬不要存在心裡”,那次在外麵得了幾方上好的帕子,特地留下,也不遣人代送,親自捧著到自己跟前來。睹物思人,黛玉看到這方舊帕,千思萬緒,一起湧上心頭,直堵得滿腔滿口皆是悲愁忿懣,終究凝結成文字、噴薄出筆端,心血眼淚,合墨化作這二十八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