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家裡有個名醫在,把他一次次從病魔的手中搶了回來,可在他四十八歲生日過了沒一個月時,油儘燈枯的他,終於撐不住了。彌留之時,他枯瘦的大手,緊緊地握住安兒依然柔嫩的小手。他已經說不出話來了,隻是望著安兒,默默地流淚。
頭一次經曆親人離世的安兒,哭得眼睛腫得像桃子,聲音也啞得快要說不出話來了。她和鷹葉淚眼相對,悲痛中帶著對生命的無奈和無助。相依相守了近三十年,麵對生死離彆,讓她如何承受?
人,在時間的流裡,是多麽弱小的動物。這些年來,她眼睜睜地看著小雪狼、小猛獁象、小喵……在生命的走到儘頭的時候,默默地回到她的身邊,在她溫暖的撫摸下,咽下最後一口氣。看到身邊一個個熟悉的人,慢慢變老,慢慢走向生命的終結……
現在,終於輪到她身邊的親人了嗎?她哭得像個無助的孩子,緊緊握住那隻剩下一張皮包著的大手,曾經這雙大手是那麼的有力,曾經這雙大手能夠把她高高舉上馬背,曾經這雙大手為她遮風擋雨,撐起一片天……何曾幾時,這雙大手皺紋層疊青筋突兀了呢?曾何幾時,這雙大手甚至連她的手都握不住了呢?
當掌心中的大手,重重的落下的時候,安兒的心仿佛缺了一塊,無論如何也補不起來了。鷹葉死後的一段時間,她仿佛丟了魂似的,幽靈一般在院子裡走來走去,好像想要找尋什麼,好像有什麼重要的東西遺落了……
男人們和孩子們,看著這樣的她,害怕極了,每天都有好幾個人,守在她的身邊,生怕一有什麼閃失,她就不在了似的。達兒甚至把自己第三個孩子,五歲的小女兒扔給安兒帶。小家夥超級愛笑,嘴巴又甜,超級療愈的說……
在小孩子們吵吵鬨鬨中,安兒漸漸習慣了沒有鷹葉的日子,習慣了把悲傷化作心頭的一滴淚,永遠地埋藏在心靈的最深處。
可她萬萬沒想到,第二個離開她的,竟然是年紀最小的銘。銘從出生就體弱多病,好幾次都差點沒熬過來。安兒來了之後,用食療加藥補的方法,終於把他的身體調理得很健康了。
可是,畢竟底子在那。在鷹葉離世的第二年冬天,一場風寒席卷了泰雅部落,留在泰雅城的銘,因為頻繁出診,跟病人接觸,又頂風冒雪地受了凍,便一病不起。
這場風寒徹底摧垮了他的身體,纏綿病榻半個冬天,中藥西藥吃了無數,可是他的病卻依然一天天嚴重起來。最讓他遺憾的是,直到去世的那一天,他去沒有見到最愛的人的最後一麵——安兒帶著孩子們,去溫泉莊子過冬去了。
銘咽氣的時候,眼睛睜得大大的,向所有人訴說著他的不甘。生命最後的一刻,他萬分後悔。後悔為什麼 要選擇留在部落,沒有跟去溫泉莊子;後悔在安兒離開的那個晚秋清晨,他沒有給她一個擁抱,沒有向她說聲“我愛你”,沒有挽留住她的腳步……
銘的離世,也給安兒留下了畢生的遺憾——她要是知道這個冬天銘會得病,會離開她,她就是拚著凍死,也要留在泰雅城,留在他的身邊。陪著他度過生命的最後一段時間!
當春暖時節。回到泰雅城。春花爛漫卻獨獨少一人的時候,安兒眼前一黑,暈了過去。她竟然連銘的最後一麵都沒有見到,她居然讓他死不瞑目。在失去意識的那一刻。黑暗中她仿佛又看到了那個白皙瘦弱的少年,朝著她靦腆地笑……
當身邊的男人一個個離開她的時候,安兒更加珍惜身邊的每一個人。她把自己投注了一聲心血的實驗室,放置下來,專心在離開的最後一刻,跟男人和孩子好好的相處。
當朝陽的第一縷陽光,從玻璃窗照進房間的時候,最愛睡懶覺的安兒,就爬起來。牽著阿布和阿土的手,爬到樓頂,欣賞日出的欣欣向榮。
然後開始鑽進廚房,張羅一家老少的早餐。她做飯的時候,把孩子們都趕出廚房。隻留下阿布和阿土在身邊打打下手,即使兩人笨手笨腳加礙手礙腳,她依然能夠感覺到心靈的寧靜。她要把對孩子們,對愛人們的愛,全都融入到每一份食物中,讓他們感受到她的存在……
天氣好的時候,安兒會跟阿布共乘一匹馬,阿土跟在身邊,三人在茫茫草原上慢慢地走著,傾聽風吹過草原的聲音,看羊群在草叢中點綴的身影……
如果下起小雨,他們就一人一把搖椅,坐在走廊上,聽雨大樹葉的沙沙聲,看雨洗過紅花綠草的明淨……
晚上,三人靜靜地並排躺在床上,什麼也不做,安靜地聽著彼此呼吸的聲音。間或,一個男人把她攬進懷中,她會把自己的耳朵,緊緊地貼在他強有力的心臟上,感受著那種躍動——活著,真好!
三個人,一女兩男,靜看風起風落雲卷雲舒。日子平淡而美好,她,拋卻一切雜念,隻想陪伴在親人愛人的身邊,享受這最後的親情。
時間依然無聲無息地流淌著,轉眼間跟林嘉偉約定的“二十年”期限即將到來。而這時候,阿布也迎來了他五十歲的生日。
她比他大兩歲,她五十二歲。從外表上看起來,她依然嬌嬌小小,滿頭青絲,眼尾的皺紋淡淡的,看起來隻有四十歲左右。
他卻花白著頭發,身材雖然依然緊實挺拔,眼角唇邊卻刻上了歲月的印記,看起來卻比安兒還要大上幾歲。
生日那天,她親手為他做了一碗長壽麵,還打了一個荷包蛋。在他津津有味吃著長壽麵,仿佛那是世界上最無與倫比的美味時,安兒端出了一個圓形的,不太像樣子的蛋糕,上麵用紅紅的果醬代替了奶油,又用其他顏色的果醬,歪歪扭扭地寫下了“祝最愛的阿布:生日快樂!”
當得知安兒的家鄉,過生日的時候,都會有人送上生日蛋糕時,阿布高興地像個孩子,把蛋糕捧在手中,對孩子們道:“這是安兒給我做的,你們都不許跟我搶。”
直到安兒回到末世後的基地,很長一段時間,頭發花白的阿布狼吞虎咽吃著蛋糕,嘴唇邊染了一圈紅紅果醬的樣子,依然仿佛就在眼前……
就在阿布五十歲生日當天的夜晚,他在睡夢中離開了他一生最愛的女人,和疼愛的兒孫們。安兒清楚地記得,睡覺前,阿布歡喜地像個孩子,一再地重複著自己多麼多麼開心,他一輩子都不會忘記這個生日,也不會忘記那塊美味的蛋糕。他還任性地把阿土趕出了房間,說是他要獨占安兒一晚,就像他和她剛剛結為伴侶的時候一樣……
睡覺的時候,阿布把安兒緊緊地摟在懷裡,絮絮叨叨地回憶著他和她的點點滴滴,一再地述說著他有多麼幸運,能夠遇到她,與她相伴一生……
半夜的時候,安兒突然醒來,察覺到摟著她手臂不再有力,她依偎的那個胸膛不再溫暖,那顆令她安然的心臟不再跳動……
她緊緊地抱住那個漸漸僵直的身體。努力咬住下唇,忍住眼中即將奪眶而出的淚水。她和他約好了的,無論是她先離開,還是他先走,另一個人都要笑著送他(她),不要讓對方走的不安心。
對,她不哭,她要笑著送彆他。阿布說過,她的笑能夠讓人感到幸福和溫暖!就這樣,她靜靜地抱著他冰冷的身軀。等待著黎明的降臨。她要多跟他獨處一會兒。不讓任何人來打擾!
夜。為什麼那麼的短暫?黎明,你為什麼那麼心急,來得那麼快?當窗外的朝陽,灑在床邊的時候。她靜靜地看著他安詳的麵容,從中依稀能夠看到那個俊美又倔強的少年的模樣。
能夠死在愛人的懷中,那也是一種幸福!
安兒默默地起身,小心地幫他換上她親手做的一身衣裳,把他略帶不羈的頭發,輕輕地梳捋順。然後,慢慢彎下腰,在他蒼白沒有一絲血色的冰冷唇上,印下最後一個吻——
阿布。如果有來世,讓我們再續前緣,那時候,我隻有你一個,你還這麼愛我寵我……就這麼說定了。來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
她心中一種感覺越來越強烈,她穿上來時穿的防護服,把自己重要的東西,全部裝進了空間存儲裝置,又把她和她的房間收拾好,才又重新坐回床邊。
她握著阿布冰冷的手,靜靜地坐在床邊,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他。他的容顏如此安詳,乍一看去,好像睡著了一樣——阿布,彆睡懶覺了,醒醒陪我去看朝陽,好嗎?
阿土推門進來,看到還躺在床上的阿布,一愣,似乎明白了什麼。可是,看到安兒表情如此的安靜,他心中隱隱有種不祥的預感。他馬上出去,把院子裡的所有人都叫過來,包括一直賴在他們院子裡的若婭。
若婭看到床上阿布的屍體,心中湧上對安兒的擔心。她知道,四個男人中,安兒最喜歡最在意的,就是阿布了。本以為,阿布能夠陪伴到她們離開的最後一刻,沒想到還是要安兒承受喪夫的苦痛。
她來到安兒的身後,輕輕環住她,歎了一口氣道:“想哭就哭吧,彆硬撐著!”
安兒緩緩地搖了搖頭,眼睛依然沒有離開男人的臉,仿佛怕吵醒他似的小聲道:“我不哭,我跟阿布約好了,無論誰先走,另一個人都要笑著送彆他……”
她抬起雪白純淨的小臉,迎著窗外的朝霞,笑得如同春花燦爛。陽光透過窗戶,照在她身上,竟好像要穿透她一般……
眾人在驚呼聲中,眼看著她和身邊的若婭,身影漸漸變得模糊透明起來。阿土心中劇痛,伸手想要抓住她的胳膊,卻什麼也沒抓住——安兒和若婭,就這麼在他們的麵前消失不見了!
房間裡一片死寂,突然阿布撕心裂肺地叫了出來:“為什麼!!為什麼留下我一個人?為什麼讓我眼睜睜地看著心愛的人離開?為什麼讓我獨自一人承受離彆的心碎?為什麼不讓我和阿布一樣,在她麵前咽下最後一口氣?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你要這時候離開?為什麼我最後的日子裡,會沒有你的陪伴!!難道,四個人中,我真的在你心中沒有那麼重要,所以在阿布死後,你毫無牽掛的離開……為什麼……”
林家寶一邊去不成聲,一邊抱住阿土發狂自虐的身子。他哭喊著:“爸爸,爸爸!你不是一個人,你還有家寶,還有我們大家!你不是一直肯定,我是你親生的嗎?我會一直陪著你的——你彆這樣,媽媽知道了會難過的!”
屋裡的所有人,紛紛落下淚來。今天,他們同時失去三個最親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