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慣了平康坊的燈紅酒綠,再看通濟坊的冷清蕭條,恍惚間竟不敢相信這裡也是長安。
天色已然大亮,坊道上的燈籠卻沒有金吾衛來收,一排排破破爛爛的燈籠隨風搖擺,明明都是官府下發的,然而和平康坊那些精致講究的花燈相比,這些就像從垃圾桶裡撿回來的。
實際情況也差不多,對於這種窮嗖嗖、沒有任何油水可撈的“貧民窟”,官府向來不怎麼上心,如同燈籠、花草等物,都是從那些富裕的坊市裡淘汰下來的。
坊中沒有多少富戶,多是一個個大雜院,四四方方一個院子,住著少說有十幾戶,還有人直接在空地上搭窩棚的。
雲娘子原本的家就在東南角的一個大雜院。
楚溪客記得第一次來的時候,院子裡雜亂擺放著各種農具、木架、晾衣繩,還有幾隻瘦不拉幾的老母雞來回跑,邊跑邊拉米田共,連個下腳的地方都沒有。
他原本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無論看到什麼都不要表現得太驚訝,沒想到,跨過門檻的那一瞬間還是愣住了。
這還是他印象中那個無處下腳的大雜院嗎?
雖然依舊有些破敗,但一切都是整整齊齊,乾乾淨淨,為了防止塵土揚起來,院子裡還灑了水!
最讓楚溪客驚喜的還是各家各戶門前的柳條筐,筐裡鋪著稻草和泥土,種著綠油油的菜,多是小蔥、韭菜、蘿卜、白菜這些常吃的,長勢十分喜人。
不隻楚溪客,就連雲娘子都難掩驚訝:“昨日我才把信傳回來,你們這就收拾好了?”
一個麵容和善的婦人局促地笑笑,說:“這不是小郎君要來麼,總不好太過失禮。”
他們不僅把院子收拾乾淨了,還因為雲柱無意中說了句“小郎君誇過我家門外那兩筐菜”,各家各戶都種上了菜,為的就是給楚溪客留個好印象。
他們太需要這份活計了。
來的路上,雲娘子就跟楚溪客把情況說明了。
當初,她之所以和夫家鬨翻,是因為婆母把雲竹賣去了伎館,雲娘子拚了半條命才把人贖出來,之後便一氣之下帶著雲飛三兄妹來到了通濟坊。
那位婆母還在背地裡使壞,四處散播她行為不檢點,因此剛到通濟坊那會兒母子四人連個像樣的房子都租不到,是這個大雜院的人收留了他們。
大院中住的這些人都是苦命的,有的是外地來的災民,有的因一場大病敗光了祖產,也有的像雲娘子這般被夫家逼得過不下去,撐著一口氣逃出來……總之各有各的難處,各有各的不幸。
這些人即便有心做長工都沒地方收,因為沒有人給他們做擔保,因此隻能勉強做一些零零散散的苦力活。
他們之所以窮困不堪,不是因為懶惰,不是因為人品差,而是因為缺少一雙把他們拉出來的手。
此刻,楚溪客看著一張張殷切的臉,原本想好的競爭淘汰製頓時說不出口了,轉而道:“諸位若有意就試試工,以十日為期,覺得能做就留下來,若不行再考慮彆的工種。”
他一開口,周圍一圈人便如同小雞啄米似的連連點頭,就像聽到聖旨一般。
這架勢,倒讓楚溪客不好意思起來:“那個,你們有什麼要問我的嗎?”
一個拄著拐杖的中年男人從人群後走出來,緊張地問:“敢問小郎君,某可否也來試試工?”
楚溪客打眼一瞅,發現這個人一隻褲管空蕩蕩的,但衣裳穿得乾乾淨淨,說話也客客氣氣,像是讀過書的。
這樣想著,他便問了出來。
意外的是,提到“讀書”二字,對方不僅沒有趁機表現,反倒神色黯然道:“書沒讀過多少,勉強識得幾個字。”
“會記賬嗎?”
“會。”
楚溪客欣喜道:“這樣正好,省得我再去外麵找人記賬。往後大叔隻管坐在這裡,記下每人的工作量和總共的出貨量,其餘人按量給錢,多勞多得,大叔你的工錢不比他們少!”
眾人一聽,不僅不嫉妒,反倒替男人高興起來,紛紛說著“還是讀書有用”、“這下不用擔心你娘的藥錢了”之類的話,個個臉上一派憧憬。
看著他們高興的樣子,楚溪客暗自感慨。
在此之前,他隻想著有吃有喝有貓有家人就知足了,從來沒敢想過自己無意中的舉動會成為彆人的希望。
這一刻,楚溪客突然找到了自己要走的路——
朝堂紛爭、權謀方略這樣的大事就交給阿爹這樣的聰明人去搞吧,自己隻管繼續在擅長的領域多多賺錢,如果能順便幫助到彆人就再好不過了。
***
回到平康坊,時間剛剛好,各個攤位升起了炊煙,廊橋上也漸漸熱鬨起來。
楚溪客在自家攤位旁看到了一個意想不到的人——鐘離東曦。
楚溪客一時愣在那裡,不知道應不應該過去打聲招呼。
好在,鐘離東曦不是一個人來的,還有雲字輩氣氛組。
雲浮主動跟楚溪客打招呼:“小郎君,好久不見啊!”
開口第一句,就戳中了楚溪客的心。
可不是好久不見嗎?自從他洞房花燭夜離家出走後,兩家人就沒有打過照麵了——至少明麵上是這樣。
大庭廣眾之下,楚溪客也不好當縮頭小烏龜,隻得硬著頭皮衝雲浮笑笑:“今日過來,可是有事?”
答話的卻不是雲浮,而是鐘離東曦:“過來吃肉丸,算是有事嗎?”
他說著,便掏出一個會員卡放在桌上——還是最初青花瓷鑲嵌桃木的那種。
楚溪客驚訝道:“你辦會員卡了?”
“我們都辦了。”雲字輩四人組齊刷刷把各自的會員卡放到桌子上。
楚溪客哭笑不得:“是我疏忽了,應該給你們送幾張的……也不對,你們若想吃丸子湯,說一聲就好,哪裡還需要特意來店裡?”
鐘離東曦當即接過話頭,說:“果真如此嗎?我若想吃了,隨時跟鹿崽說一聲就行麼?”
楚溪客:“……”
其、其實有一種社交禮儀叫客套來著。
楚溪客不說話,鐘離東曦也不強求,反倒大度地說:“還是不為難鹿崽了,剛好我最近胃痛犯了,不能總是食葷腥。”
楚溪客一聽,頓時緊張起來:“胃痛雖是小毛病,但若是不在意很可能留下病根……不行,你不能吃丸子了,我去給你打兩個荷包蛋,加上紅糖和豆泡養養胃吧!”
說著就憂心忡忡地跑到小隔間,親手給鐘離東曦做起飯來。
雲浮湊到雲煙耳邊,小聲交流:“紅糖加荷包蛋不是給小娘子在特殊日子的時候吃的嗎,還能養胃呢?”
雲煙耿直地說:“殿下很滿意,想來會有用。”
雲浮扭著腦袋瞅了一眼,可不是麼,自家殿下終於不再死氣沉沉,看著小郎君的眼神又帶上小鉤子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