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甲班裡的學子中不乏一些世家旁支或者庶子,原本沒有入學資格,給薛斑塞了好處才能進來,因此薛斑對他們格外優待。
自從薛斑被降級,薑紓就安排了一位公正的典學管理黃字組,黃甲班的這批“關係戶”的生活水平直線下降。他們不敢對新來的典學怎麼樣,就把賬記在了黃丁班頭上。
眼下,一位黃丁班的學子把家裡寄來的肉乾分給同窗們,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我阿娘說了,不能總讓楚兄和林兄破費,我等雖然沒有太多錢回請大餐,自家烹製一些肉乾果脯還是可以的。”
黃瑜笑道:“雲台兄,我記得你家就是開肉鋪的,這肉乾想來絕對沒有偷工減料。”
“那不能夠,保準是最好最新鮮的。”名叫紀雲台的同窗立即保證。
楚溪客嘗了一口,不吝嗇讚美:“好吃!伯母是不是用那種青綠色的小麻椒醃漬的?和北方的花椒明顯不一樣。”
紀雲台連連點點:“是的、是的,我阿娘每次做肉乾或者小酥肉都用這種,說是滋味更好,還能排濕健體。”
剛好,早課時尉遲磊就講了巴蜀之地的風土和植被,其中就說到當地特產的茱萸和麻椒,吃了讓人發汗除濕,剛好彌補了濕氣重、多瘴氣的劣勢。
學子們便小聲討論起來。
突然,對麵傳來一個不和諧的聲音:“區區一個肉乾,也值得顯擺成這樣?土包子。”
紀雲台騰地紅了臉。他是從偏遠的小村子來的,長得黑黑瘦瘦,年紀又小,本就有些自卑敏感,此刻聽到如此不加掩飾的嘲笑,當即臊得抬不起頭。
黃丁班的學子們紛紛露出怒容,想為紀雲台抱不平,卻不知道如何反駁——就連他們自己都覺得,和這些生而富貴的世家子弟相比,他們確實是“土包子”。
楚溪客突然開口:“報告直講,我想吃葡萄。”
尉遲磊猜到他又要發功了,因此配合地說:“葡萄為西域特產,十分珍貴,太學無力為每位學子供應。”
“哦,沒有啊,”楚溪客不甚在意地晃晃腦袋,“算了,不吃了,反正都是酸的。”
眾人一頭霧水:“這是何意?”
林淼輕笑一聲,柔和的嗓音響徹在偌大的膳堂:“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唄!”
堂中響起陣陣悶笑,就連一向嚴肅的五經博士都沒壓住眼角的笑紋。
這下,輪到對麵的黃甲班麵紅耳赤了。
直到自家學子把該說的說了,也笑夠了,尉遲磊才故作威嚴地輕咳一聲,說:“肅靜,膳堂之內,不可大聲喧嘩。”
楚溪客立即正襟危坐,乖乖巧巧地吃起飯來。
看著對麵食不下咽的黃甲班,黃丁班的學子們覺得今日膳堂的飯格外香!
回去的路上,紀雲台心情還是有些低落。
楚溪客和林淼交換了一個眼神,彼此默契地確定了接下來的對話。
這邊,楚溪客貌似不經意地問:“說起來,咱們班隻有我和阿淼不住校吧,阿淼也是長安人麼?”
林淼搖搖頭,說:“我的家鄉在幽州,一個人跡罕至的小村落,叫水雲村。”
“水雲村?!”黃瑜突然激動起來,“就是那個十年前因為地動而現於人前的‘世外桃源’嗎?”
就像《桃花源記》裡寫的,水雲村的祖先是一百多年前因為戰亂而逃難或歸隱的人,百年來繁衍生息,逐漸衍生出一種特殊的體質,再加上時不時有人從懸崖掉落,為水雲村注入新鮮血液,這片小小的村落竟然神奇地存活了上百年。
直到十年前,一場地動,山崖陷落,河流改道,這才讓這個特殊的族群現於人前。
黃瑜盯著林淼,兀自驚歎:“怪不得林兄長得如此……呃,驚為天人,額頭還有花鈿模樣的胎記,若是水雲村的人就說得過去了。”“我也見過水雲人,沒有林兄這麼好看!”立即有學子反駁。
“沒錯,即便在水雲人中,林兄一定也是最好看的。”波斯同學肯定地說。
話題逐漸歪掉,楚溪客連忙拉回來:“什麼水雲村?我都沒聽過,看來一定很偏僻了。”
林淼配合地點點頭:“恐怕比紀兄的村子還要偏僻一些。”
楚溪客驚歎一聲,道:“阿淼從那麼偏僻的地方出生,還能考入太學,真令人羨慕啊!”
林淼故作疑惑:“楚兄的父親可是薑博士,論家世,滿京城有幾個能比得上薑氏,怎麼竟羨慕起我來?”
“就是因為我阿爹太厲害了,從小就親自教導我,還有我家小鐘離隔岔五就給我買端硯啊,諸葛筆之類的……”
楚溪客小小地秀了一下恩愛,繼而真心實意地說:“我享受著這樣的資源,尚且勉強成為太學的借讀生,阿淼上很小的學堂,沒有用過名貴的筆墨,卻能憑著自己的本事超過那些行賄走後門的人一舉考上太學,這樣的本事,難道不值得羨慕嗎?”
林淼抿唇一笑:“楚兄此話有理。”如果不強行秀恩愛的話,會更有說服力。
至此,紀雲台方才聽出楚溪客是在拐彎抹角地安慰他。他突然捂著臉,哽咽出聲。
楚溪客嚇了一跳,明明是要開導人的,怎麼還把人給說哭了?
紀雲台哭著說:“是我不好,不該受了旁人的刺激,忘了自己進入太學的初衷。”
他來長安的路費是鄉親們一文一文湊出來的,平日裡被人拔棵蔥都要罵出條街的嬸子大娘們,難得大方地掏錢出力,給他置辦新衣,就是為了讓他在貴人遍地的太學挺胸抬頭地做人。
離開家鄉的時候,阿爹阿娘就跟他說過,不指望他為官做宰,哪怕學成之後回去開個小學堂,也算是對家鄉人的回報了。
其實,不光是他,黃丁班的學子們情況都差不多。自打來了太學,他們日日被薛斑打壓,漸漸地也覺得自己家世不好,成績不突出,前程一片暗淡,因此在被黃甲班嘲諷為“土包子”的時候,他們才無力反駁。
直到此刻,楚溪客告訴他們家世好沒什麼可吹噓的,學問好才值得敬佩。
黃瑜拍拍紀雲台的肩,一臉堅定:“楚兄說得沒錯,我們來太學不是跟人攀比家世的,而是來求學的。若比家世,永遠有比我們更好的,學問學到手,去做自己想做的事,這才是屬於自己的、無可替代的路。”
楚溪客熱烈鼓掌:“黃兄這麼會說話,不做校長可惜了——哦,‘校長’就是國子祭酒。”
突然被誇,黃瑜驚喜之餘又有些不好意思:“楚兄竟如此看好我麼?”
楚溪客笑眯眯道:“有個笑話是這麼講的——學堂初建,眾人分配職位,學問好的做先生,算數好的做賬房,功夫好的做護院,最後剩下一人無甚特長,隻有嘴皮子好使,那就做校長了。”
黃瑜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好呀,楚兄原來是在調侃我一無是處,隻會動嘴皮子!”
說著,就追著楚溪客打起來。
楚溪客邊跑邊討饒:“黃兄誤會了,我分明是在誇你啊,最起碼你嘴皮子還好,我哪哪兒都不行,隻能做借讀生啊!”
學子們紛紛笑起來,沉重的心情一掃而空。
***
楚溪客和林淼被邀請去了黃丁班的宿舍。
午飯後,太學會有一個時辰的午休時間,住宿的學子會在直講的安排下回宿舍休息,那些排在前麵的班級雖然沒有宿舍,太學也給他們安排了休息間。
隻有楚溪客和林淼是個例外。
他們是黃字組中唯二不住宿的“寒門學子”,因此既沒有宿舍,又沒有休息間。在太學讀書小半月,倆人都是在桃花源的課室裡午休的。
這還是他們第一次受到同窗的邀請。
並非黃瑜等人故意不請他們,而是擔心這兩位嬌養長大的小公子會嫌棄他們的大通鋪。
眼下,看著楚溪客脫鞋上炕鑽被窩的嫻熟模樣,同窗們不由失笑。
他們可真是多慮了。
楚溪客和他們見過的那些“世家公子”不一樣,或者說,他們根本沒有接觸過真正的世家子。
比如薑紓、鐘離東曦、林二郎,他們的禮儀與德行是刻在骨子裡的,跟那些處處標榜出身、捧高踩低、清高又自卑的“假世家”是完全不同的。
今日的所見所聞,對黃丁班的學子們來說受益終身。
他們心底仿佛埋下了一粒種子,在學識與見聞的澆灌下終將長成參天大樹,支撐起他們的脊梁,將來無論走到哪裡都不會因為出身而感到絲毫羞愧。
而撒下這粒種子的楚溪客,此時鑽在帶有陽光氣息的被窩裡,看看左邊的黃瑜,再看看右邊的林淼,難以掩飾內心的激動。
這就是傳說中的大學生活吧?
一起上課,一起吃飯,一起住宿舍,聽著舍友的小呼嚕,聞著似有若無的腳臭味,就是校園生活最真實的模樣。
他在現代時沒有機會體驗到的,現在彌補上了。不對,還有一項——
楚溪客卷著被窩,拱到林淼身邊:“阿淼兄,下次我不去膳堂吃飯了,你幫我帶一份吧?”
林淼笑了一下:“說到帶飯,崽崽兄是不是忘了什麼事?”
楚溪客被這聲“崽崽兄”給逗笑了,像隻小蝦米一般弓著身子,用頭撞林淼的肩。
林淼微笑道:“雖然我不排斥你的親近,但還是要善意地提醒一句——鐘離公子還有十秒鐘到達戰場。”
楚溪客猛地想起來,自家東曦兄聽說他沒有宿舍,說好了中午過來陪他習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