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爺子的脾氣本身很暴躁,看湯姆這個樣子,於是惡恨恨的又說了一句:“愚蠢!”
“你才愚蠢,愚蠢之極。”湯姆看蘇櫻桃瞪著自己,特彆委屈的,低聲跟蘇櫻桃說:“昨天我所有的剪報全都淋上
了他的尿,現在臟了,沒法看了。”
孩子十年的榮譽,被本一泡尿給澆了,心裡能不委屈嗎?
他恨死本了。
而本,就更覺得湯姆簡直無可救藥了。
這個孩子比鄧昆侖更討厭,本從此不想再跟他多說一句話。
墳地在河對岸,這是一條小河,因為河水太淺,並沒有橋,隻在河中間有幾塊大石頭,人們從石頭上挑步過河就可以了。
這條河,這個地方,本在解放前就走過。
現在跟30年前的變化並不大。
不過地方的變化雖然不大,但是人的變化卻特彆大。
因為毛紀蘭和幾個兒子,兒媳婦大嘴巴的宣揚,整個向陽公社的人都知道曾經帶走鄧老三的那個洋鬼子又回來了,而且還要給鄧老太上墳。
這是天大的麵子,也是天大的熱鬨,原本大家早晨都該去上工的,但是記分員,支書,書記都跑來看熱鬨了,社員們又豈能不看
幾百號社員集體出動,支書和書記們全都穿的正兒八經,還通知社員們穿上了他們最好,最乾淨光鮮的衣服,集體守在河兩岩。
他們在看本,本也在看他們。
人們身上的衣服有了明顯的改觀,比之解放前他來的那一回,雖然依然樸素,但都穿的很乾淨。
而他解放前來的時候,所有人,不論老人還是孩子的臉上,都帶著戰爭創傷,眼神裡滿是驚恐和無助,以及茫然。
但現在一目望過去,這些華國人的臉上,雖然有些人的臉上有憤怒,但更多的是好奇,要是他回望某個人的眼睛。
雖然那個人一開始會很憤怒,但隻要他笑一笑,對方也會回之一笑。
毛紀蘭帶著兒子兒媳婦,早早就在墳上等著了。搓手搓腳,那叫一個興奮。
博士和蘇櫻桃提著紙籃子,還在邊走邊聊,幾步就跳過河了。
傑瑞跟本是走在一起的,小孩子眼中的世界,跟大人眼中的世界是不一樣的。老人和孩子是同一類,他們要小心路上的石頭,田梗上青苔,或者草的地方,因為一不小心,他們就會摔倒。
“爺爺小心這兒。”傑瑞指著一株上麵滿是露水的草說:“滑,小心滑。”
要在這兒摔倒,是一件特彆丟臉的事情。
本點了點頭,在意識
到自己不是上帝,而是魔鬼,也不是這片土地的救世主,以及阮紅星對自己的背叛這後,這位老人現在其實已經虔誠了很多了。
溫柔的點頭,他在七十多歲的高齡,像個孩子一樣,在這田間地頭小心翼翼的走著,並且,這是他一生中,唯一一段日子,會嘗試著,儘量閉上自己的嘴巴,而不是滿嘴吐臟話。
眼前是一條河,並不寬的河。
本上回來的時候,穿著美軍的高邦靴子,幾步就可以淌過去。
但現在他已經是個垂垂老矣的老人了,一泡尿就可以讓摔倒在地,並且爬不起來。所以,圍觀的人很多,河對岸,還有很多人在看著他,都在等著他過河。
就這樣一條河,攔住了本的去路。
他可以邁到那塊石頭上,但是他怕自己要滑倒,要摔倒。
要是摔倒在河裡,不但沒有麵子,而且,他的健康也會大受損害。
本現在有點後悔了,甚至想折身回去,他高估了自己的身體狀況,以為他還是三十年前那個健壯的黃金單身漢,但顯然,他現在已經不是了。
怎麼辦?
就在這時,本就見湯姆脫了自己的兩隻白膠鞋,並且用鞋帶拴好,然後把它掛在了自己的脖子上,接著,他赤腳就踏進河裡去了。
在河裡踩了一圈兒,他又出來了。
揚起頭,十四五歲的小少年依然是滿臉的不滿和不忿,卻說:“來吧,抓著我的肩膀你就可以過河了。”
隻是一條小河,河中間有幾塊石頭,但這幾塊石頭,就像幾坐大山一樣。
兩條小腿又細又長的少年又跳進了河裡,站在一塊石頭旁,然後抱上了雙臂支出肩膀,等著本。
本一手是拐杖,在河裡戳到一塊發硬的河床,再抓上湯姆的肩膀,就等於兩邊都有了支撐,就這樣,他每站到一塊石頭上,孩子就停下來,等他喘好了氣,估計好了下塊石頭的位置,再等他要起身的時候,繼續往前挪。
一塊又一塊,總共不過五塊石頭。
在踏上陸地的那一刻,本長舒了口氣,再想看湯姆的時候,他已經轉身,不知道跑哪兒去了。
祭拜也不過是拄著拐杖,默息一會兒,所謂的墳墓也不過一個長滿了青苔生荒草的小土包。
本
也不過站在墳前注視了一會兒,就該往回走了。
而湯姆,等他到河邊的時候,依然跳進了冰冷的河水裡,抱起雙臂,就那麼挨著。等本過了河,一言不發,毫不留戀,連蹦帶跳的往前走了。
他在極力的躲開,這是像鄧昆侖一樣的壞脾氣,他們或者會幫助你,但隻要你觸犯了他們的自尊心,他們就永遠都不可能向你低頭,或者和解。
本於心裡,輕輕罵了一聲愚蠢。
但他往前走了幾步,就發現湯姆留下的,濕潞潞的兩隻大腳印裡,有深深的兩道血痕,而且兩個腳印裡都有。
他重達180斤,過河的時候,至少有一半的重量是壓在那孩子肩膀上的,當他用力的時候,重量會比180斤還多。
孩子的腳應該是在頂著他過河時被河裡的石頭給刺傷的,但他連哼都不會哼一聲,跑到很遠的地方之後,從田裡抓了一把野草,擦乾淨自己的腳,穿上了鞋子,打開了車門。
然後,帥氣的少年又跑回那條小河邊,輕巧的躍過河,蹲了下來,他的弟弟,那個胖乎乎的小男孩爬上他的肩膀,他抓著弟弟,弟弟張開雙臂,就在田野裡開始奔跑了。
倆個孩子在田野裡放肆的奔跑著,笑著,高聲的喊著。
鄧昆侖站在遠處,就那麼兩手叉兜,微笑著看著他們,笑的像個孩子一樣。
直到此刻,就在此刻,本突然發現自己了解了曾經那個倔犟的,孤獨的,不會討好他的孩子的內心。
當他站在他麵前時,當他忍辱負重的承受他的壞脾氣和粗魯,甚至辱罵時,當他哭著去求校長收留他時,當他從逆境中一步步崛起,並且不顧死的危險,想要回到這片土地上時,他內心的期望。
他的一切努力,是為了這片土地上的孩子和後代。
他是想讓他的孩子,能就像此刻一樣自由自在,無拘無束的,奔跑在這片他熱的田野上,才把自己的前半身委身給了魔鬼。
他做到了!
他真的做到了。
沒人知道湯姆的兩隻腳掌心現在都是破的,而且還在持續流血。
但他也是開心的,他能挺得起脊梁,他能拒絕遺產,因為他擁有這片土地和土地上不受歧視的自由。
那是像鄧昆侖那樣的男人,無數
個,曾經或忍辱負重的出國留學,或不屈不撓的堅決抗爭,曾經用自己的鮮血染紅這片土地,然後,用肩膀給他頂起來的。
就一如剛才,他默默的伸出肩膀,頂著他一樣。
他們是沉默的,不善表達的,羞澀的,但他們也是這個世界上,唯一知道感恩的人。
本活了七十多年,經曆了無數的事情,見過無數的人。
他可以用自己一生的閱曆總結出一句話:錢可以辦成任何事情,如果辦不到,隻能證明你的錢還不夠多。
但是這兒得備注一點:有小部分的華國人除外!
本就順著湯姆那帶著血的腳印,慢慢走回了車上。
作者有話要說:PS:關於阮,知道阿提查.春那儂嗎,就長他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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