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溫有些詫異,這麼要緊關頭,師哥不急著去救師妹,怎麼還回憶起往事來了?但孟楷既然這樣,必有理由,隻能豎起耳朵傾聽。
“那是多年前的事了。”孟楷道:“當時我和師傅正到處行走,交結英豪,為起兵作準備。”
說著,孟楷令人給朱溫找來了一駕馬車,抬到車上,命令騎兵隊隨著那名報信者過去,查探情況。
“師弟,我們邊走邊說。”孟楷露出一個讓朱溫放心的表情。
“那時候,她靜靜地站在路邊,穿得破破爛爛,一身的血跡……”
孟楷頓了頓,道:“可是她那瘦小的手上,卻提著兩個血肉模糊的人頭!當時我從她的眼神中看不到丁點恐懼,隻有刻骨的仇恨。”
“你能想象嗎?一個十一歲的女孩子,反殺了拐賣她的牙公牙婆,還割下首級提在手裡?”
“師妹當時對我們說,她是陝州的獵戶之女,父親本來也讀過書,卻屢試不第,隻能繼承了祖業。她父母都有些功夫,能上山捕殺猛虎,放箭射殺熊羆。沒想到那對人販子夫婦以收購皮毛為由,取得她父母信任,而後偷襲殺害了她的父母,又將她拐到山東地麵。”
“她一路上受了不知多少苦楚,裝可憐示弱,讓對方放鬆警惕,才找到機會,手刃了仇人,隻是她阿爺阿娘卻再也回不來了……”
朱溫一驚,沒想到師妹還有這樣的過往。
而聽孟楷說她父親文武雙全,卻屢試不第隻能當個獵戶,也不由心有戚戚焉。他的父親朱誠生前綽號“朱五經”,稱得上學富五車,受鄉裡認可的人物,在這“世胄躡高位,英俊沉下僚”世道,卻也隻能做一個私塾先生糊口。
朱溫自出生起便看著父親那些汗牛充棟的藏書,大部分都是向彆人借閱之後,用手一個字一個字抄下來的,阿娘雖嘴上責怪父親沒本事不會賺錢,但後來即便是最艱難的時候,卻也不肯變賣藏書中的任何一卷。
孟楷長歎一聲:“若隻是見她可憐,師傅安排個部下收養她也便是了。但小小年紀就有如此膽識血性,相當得老師激賞。師妹可沒你看著那麼簡單,她的箭法也是家傳的,底子相當深厚。”
“怪不得。”朱溫道:“看她的開弓架勢,必然是自幼練起打下的基礎。”
“不但如此……”孟楷露出揶揄神色:“她雖然年紀小,近身格鬥也不見得比你差哪裡去,而且和你一樣都是越到絕境越能激發鬥誌殺性。依我看來,她並不會有事。”
朱溫一愕,不知道孟楷為何如此篤定,似乎並不擔心。他提起師妹受過的苦,一臉悲憫神色,顯然感情頗深,怎麼如今師妹生死攸關,卻能說得仿佛事不關己?
說話間,隊伍已經抵達了遭遇的戰場附近,一股腥濃的鮮血氣味撲鼻而來,令人鼻腔發澀。
朱溫急忙仰頭打量,隻見場中屍橫遍野,人馬屍體堆疊,心頭湧起一股不祥預感,又不見那一襲紅色的身影,隻見那匹紅鬃烈馬孤零零在場中向著北風而嘶,暗叫一聲休也;卻隻聽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
“班翻浪,本女俠何用你來添麻煩?”
此時馬車載著朱溫離戰地更近,隻見一道修長身影,立在垓心,手持一柄碧鸞寶刀,一襲修身戰鎧色如翡翠,曜日瑩光,光潔又似最精美的洪州青瓷。胸口如蓮瓣似的甲葉成半圓形包覆酥胸,露出醒目的雪膩。
然而卻無人敢於對她有褻瀆之意,因為她的刀上,此刻正有大片鮮血滾滾滴落,顯然剛才斬了不少人頭。
這女子肌膚如雪,瓜子臉,懸膽鼻,五官輪廓分明,一雙大眼睛明亮如炬,赫然正是段紅煙才是。可朱溫從她身上絲毫看不出平日裡的嬌俏可愛,反而感受到一股透骨的煞氣。她如同一朵青蓮自血海中綻放而出,冷豔徹骨。
而地麵上,則零亂散落著紅色布片的碎屑,顯然這套戰甲,平日裡被段紅煙遮掩在衣裳之下。
一向豪氣驚人的班翻浪衝在最前麵,剛一劍劈殺了一名宋威軍騎兵,卻見對方神色不善,馬上露出示好神色:“女俠息怒,是孟將軍聽你有危險,帶著我們急忙過來……”
“哦?”段紅煙冷冷道:“我能有什麼危險?”
孟楷苦笑一聲,道:“其他人呢?”
“都戰死了。所以我殺光了這些忠武軍騎兵。”段紅煙目光冷冽,掃視著滿地的人和馬的屍體,而後翻起白玉一般的左掌,隻見上邊有一道深可見骨的血痕:“但本女俠手上也挨了一刀,真是痛得緊。”
她俏立垓心,刀上鮮血滴淌,宛如女修羅一般:“好在糧草沒事。對了,剛才那個小頭領被我抹脖子之前,還叫囂著,他們的帶頭大哥王建沒有親自來,不然能把我的青蓮戰甲帶人一起削成片皮炙鴨。也是好笑。”
她敘說著這一切,語氣卻仿佛事不關己,顯得早已習慣了殺戮。
說著,她的目光遊弋,落在了朱溫臉上,神情有幾分迷惘,而後吐出兩個字:“幸會。”
朱溫驀然怔住,而孟楷則是賠笑道:“我來介紹一下,這也是我師妹,段青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