義軍陣列之中,忽有一人排眾而出。
鶴氅綸巾,廣袖長髯,衣袂當風,飄逸如神仙中人,不是草軍總帥、振衣盟盟主,天下第一高手——“陸地神仙”王仙芝,又是何人?
他行步看起來極為悠閒遲緩,步履的每一分每一毫移動,都烙在所有人眼中,讓人看得清清楚楚。但移動起來卻似縮地成寸,不過幾個刹那間,已然逼近五方陣前。
王仙芝的左掌之上,捧著一口不大不小的四方形瓦缶,四麵有龍形耳飾。這瓦缶除了形製古拙,看起來也是平平無奇,但仔細觀察,便覺著有種神秘的魅力,能將人心神都吸入其中。
這一刻,王仙芝已經遠離自己的部曲,周遭一片空闊。
他就這樣一人一缶,昂然而峙,麵對著當麵的千軍萬馬。
然而千軍萬馬,卻仿佛成了他一人的陪襯。
甚至這漫天的雲海,這廣闊的天地,這大千的世界,也似隻是他一人的陪襯!
孤身兀立,已是絕世。
王仙芝以右掌在瓦缶上一拍,發出清越的振響,應節而歌。
“天地將崩,烘爐劫火。”
“飛來峰頂,孰人長歌?”
“大野龍蛇,人間錯落。”
“百年孤寂,爭渡似我,似我!”
“我曾見萬點繁華凋花落,釃酒難喚舊山河。”
“我曾見天兵殺人如剪草,誰憐生靈血淚多?”
“亂世兵荒,看阡陌漸成朔漠。”
“生涯寒苦,問天公誰挽星河。”
“覆舟水兮,蒼生淚也。”
“橫流時節,不過一場醉歌!”
唱聲淒廣激越,震蕩十方,天地之間,一片幽愴之氣,直衝三十三重天闕之上!
一闋曲罷,王仙芝掌上發力,落在瓦缶之上,似未發生任何衝撞,瓦缶卻轟地一聲應節而碎,碎片飛揚處,發出五色華光,顯然絕非什麼凡物。
擊碎瓦缶,王仙芝毫無惋惜之意,而是拊掌大笑起來。
“王某人自稱天補平均大將軍,卻是草莽僭越之詞,終不過山東濮州一介匹夫。某人昔日亦曾想要儘心為國,效命大唐。”
“然今日之大唐,已沉屙難返,非昔年朝陽初升之大唐。今日之大唐,苟延殘喘,如僵屍之毒,漫延流離,徒為蒼生之患。仙芝雖為匹夫,亦有補天之誌!”
“可笑!”
一個陰惻惻的聲音,陡然自唐軍陣中響起。
“無知草賊,哪來膽氣置喙天家功業?若非朝廷天軍捍禦,西北兩邊的奴賊,早已將爾等家鄉掠成白地!你等未曾護民,卻來擾亂天下,荼毒黎民百姓,不忠不義的東西,也敢說為蒼生補天?”
說話之人也是招討大帥宋威的族侄,乃宋襄翎之弟宋襄羽,一樣在平盧軍中為將。他吐詞清晰,言辭犀利,絲毫不為王仙芝的氣勢所懾,足見有些功力。
“咄!何方鼠輩,也敢在此狺狺狂吠!”
王仙芝轉向此人,突地嗔目暴喝,猶如虎豹之吼,震得地麵上草屑都紛飛而起。
宋襄羽身軀突地顫栗起來,搖搖晃晃,忽地口齒噴出血來,倒撞於馬下,唇邊竟逸出青綠色粘稠汁液,顯是肝膽已碎!
本來距離如此之遙,以音聲殺人,饒是王仙芝神功蓋世,也決計不可能做到。但宋襄羽本來就有舊疾,王仙芝又鎖定其氣機,含怒斷喝,恰恰牽動宋襄羽命門,當下令宋襄羽宿症複發,肝膽破裂,吐血墮馬而亡!
王仙芝一聲吼死宋襄羽,驚得官軍當中,全場噤若寒蟬。宋襄羽的親兄宋襄翎縱見幼弟身亡,悲慟含淚,竟也被王仙芝氣魄所駭,不敢言語。
王仙芝劃然長嘯,氣衝霄漢,整理衣襟,轉向西北方向。
那頭,有鳳樓龍閣,九重宮闕,神策禁衛,皇家陵寢,還有人流如織,車流如水。無窮的壯麗繁華,儘在那漕運水路的儘頭,雲與山的彼端。
那裡,正是大唐帝京,天家之城——長安之所在!
西北望長安,王仙芝振衣肅容,遙遙而拜。
絕世高手的威壓輻散而出,他伏身下拜時,天地仿佛都隨之而顫抖。
“天道殘缺,匹夫補之。”
王仙芝頓了頓,眸光如電,抗聲道——
“草民王仙芝,請大唐赴死!”
話音未畢,他的身形已經化作一道閃電,殺入五方陣之中。
隻有這一句石破天驚的話語,還在雙方所有人的腦海中縈繞震蕩,似空穀餘音,回響不絕——
“草民王仙芝,請大唐赴死!”
言語之間,鐵葉紛飛,卻似隨狂風亂舞的墨竹竹葉。
那是一眾秦銳士身上的鎧甲。
隨著一片片長槍大戟折斷的音響,王仙芝的雙袖飛舞,如同天花亂墜,擊打在官軍銳士身上,如擊敗革,沉重的鐵甲,卻抵擋不住布袖的一擊!
秦銳士們被大袖擊打,有人甚至整個身軀彈起,在空中飛舞起來,當轟然墜落於地時,登時變成一團模糊血肉。
然而實際上,被打得飛起的銳士,在落地之前,就已經被巨力衝擊得筋斷骨折!
方才柴納鈞勇踹五方陣,不過一兩合之間,就被擊殺於馬下。
而此刻天下第一高手王仙芝身化驚風,摧鋒直進,同樣沒有一合之敵。
“袖裡乾坤大,掌中日月長。”
王仙芝左摧右蕩,所向無前,攻殺之際,仍在悠然長吟,衣不染血,大有世外高人的氣度。
但在官軍看來,這飄然而來的老者,就是自阿修羅界降臨的世外凶神。
若非凶神降世,又豈敢峭然大言,要請綿延二百多年的大唐赴死?
大唐是否會滅亡,這些官軍戰士並不知道。
然而王仙芝殺至,他們的死期便就在目前!
饒陣法嚴整無方,固若金湯,赴蹈馳突,勢難匹敵。
但這世間總存在著血肉之軀無法匹敵的力量。
天下第一、武林盟主、正道魁首、陸地神仙、四十年來無敗……無數煊赫頭銜,昭示了王仙芝震古爍今的威能。
而今日大殺五方陣,則顯示出這一切光環冠冕,如同渾金足赤,沒有分毫虛誑!
“袖裡乾坤!今日竟能見到振衣盟主技驚天下的袖裡乾坤,死又有何懼?”
五方陣中,亦有極其勇悍,視死如歸者。
陣勢如同波分浪裂,這名“魏武卒”麵對奮銳而至,所向披靡的王仙芝,卻橫戈而立,長戈直刺王仙芝胸膛而去。
此人顯然也是王仙芝這位武林頭號名宿的狂熱崇拜者。
麵對這樣一力破儘萬法的絕世強大,又怎能不生出高山仰止的欽敬之意?
但處於不同立場,最能表達自己欽敬的方式,無非是使出全部的實力,拚儘性命,與王仙芝一戰。
然而麵對橫蕩而來的大袖,他的下場與其他人沒有任何區彆。長戈被擊彎折斷之後,直接錘在胸口,盔甲連著肋骨塌陷進去,顫巍巍向後退出數步,吐血倒地。
“這……才是無數武者夢寐以求的極限啊……”
這人臨死之際,仍然擦拭著唇邊的鮮血,低聲喘息著,說出了人生的最後一句言語。
而王仙芝隻是微微駐目在他身上,便又飛身長掠,如同健鶻騁空,衣袖翾飛,落入一片魏武卒陣中。
這群戰士待要掛弩放箭,對王仙芝發動勢若千鈞的齊射,卻被王仙芝感應到殺機,先投入其人叢當中,殺了個人仰馬翻。
“人仰馬翻”並非誇張之語,因為疾馳而來的一名“趙邊騎”,同時也被王仙芝手掌自袖中拍出,渾厚磅礴的掌力橫拍在馬首,頃刻戰馬痛嘶噴血,仰麵翻蹄倒斃,顛得上頭的騎士也連人帶鞍,倒撞於地!
掌力迸發之時,陰陽兩氣流轉,有光華忽明忽暗,似日月周流交替一般。
“掌中日月。”伏牛派掌門鄭漢章喃喃道:“是王盟主的掌中日月。”
尚君長接過話頭:“袖裡乾坤大,掌中日月長。師尊已經有十年未曾使用肉掌,隻以一對大袖克敵。但今日如此惡戰,終究是讓他使出了‘掌中日月’。”
尚君長之弟尚讓道:“袖裡乾坤蘊含道家奧義,掌中日月卻是參詳佛門妙法創出。師尊學兼佛道儒三家,一身功力實是曠古絕今。如今我軍士氣盛而敵衰,正是‘道長魔消’,此消彼長之下,師傅趁此銳氣,長驅敵陣,又有何人可擋?”
被王仙芝的大言所激勵,尚讓竟也敢於指斥大唐朝廷為“魔”。
但群豪關注的並不是這個,而是紛紛好奇詢問王仙芝的儒門秘技是什麼壓箱底的招數。
此技似威能還在袖裡乾坤和掌中日月之上,一旦使出,定會石破天驚。
然而尚讓隻是賣個關子,笑而不答。
而五方陣已經被王仙芝來回馳突,殺出數道血胡同,原來威儀動世的陣勢,日不移影之間已經被殺得七零八落,不成片段。
陣中幾個成名好手脊背相對,勉強結陣抵擋王仙芝,槍戟戈矛紛舉,配合應敵,終於抵擋住了王仙芝四五招,但隨著王仙芝一聲斷喝,這幾人也頃刻被橫掃上天,如同飄零的秋葉。
“技止於此!”
王仙芝再次吐出了這四個字。
但這一次,帶著無比的確定,言詞之間,沉若千鈞——
五方陣,不過如此!
他又怎能不確定?
五方陣已經不存在,剩下的隻有倉皇逃竄,惶惶如喪家之犬的“平盧軍精兵”,以及滿地堆積的,人和戰馬的屍體,如同一座座小小的山丘。
鮮血化作小溪,在地麵上潺湲流瀉,與之相對應的,是王仙芝麵不改色氣不喘,臉上看不見一點汗滴,依然是一派仙風道骨的儀態氣度。
一己之力,殺穿五方陣,隻不過如同探囊取物。
誰敢稱無敵,哪個敢言不敗?在這天下第一的絕代威能麵前,虎賁儘皆俯首,神佛亦需低頭!
“請大唐赴死!”
王仙芝漠然凝視著官軍陣列,看著顫栗如秋蟬的大唐戰士們,再次說出這一句驚世駭俗的話語。
五個字,每個字都如同一座泰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