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子時過後,江世安隨他回到房內,睡在薛簡所說的骨灰壇裡。
瓷壇細膩,比方寸觀日常的茶器質地更好。道長一貫清貧,這樣的瓷壇已是他身邊少有的珍貴之物,竟然拿來裝一捧灰燼——著實浪費。
江世安邊想邊蜷縮起來,他的神魂像一縷薄煙一樣沉在壇中,依偎著自己的骨灰漸漸地睡去了。
睡夢中,周遭慢慢變得溫暖起來。江世安恍惚間察覺到一縷陽光灑落在臉龐上,他抬手遮擋,迎著日光睜眼,見到小妹坐在凳子上紮辮子,嘟囔著說:“哥給我帶的花燈讓望仙樓來的小弟子碰壞了,我要追究,娘還不讓,說什麼遠道而來……”
小妹穿著碧色的裙子,跟他一樣嘴碎,不停地念叨。
江世安望著她的背影看了半晌,起身從樹上跳下來:“哥替你教訓他們。”
小妹對著銅鏡梳頭,有點不滿地輕哼:“自從哥哥名揚天下,就隻知道給我帶吃的玩的、幫我教訓彆人,從前可是會陪我編花籃一下午呢,現在不是習武就是練劍的。”
“怪我不好。”江世安的手搭在她的肩膀上,“要是我不去劍器大會、不出這個風頭,就不會有人……常來找我比劍、非要收我為徒了。”
小妹笑盈盈地道:“哥,我給你做了一個劍穗!”她說著從妝台上撿起一個鵝黃色的劍穗兒,編織得很細密,小妹轉過頭,將劍穗係到風雪劍之上,露出一張朦朧的臉。
八年過去了……她現在該長什麼樣子呢?
江世安伸手觸碰,然而觸碰到的血肉很快破碎,化為一具鮮血淋漓的屍骸。他的腳下一片血泊,方才沐浴在身上的陽光儘數散去,側身回望,到處都是屍骸血海,一片慘象。
江世安閉上眼,再度睜開,他甚至有些麻木地苦笑了一聲,隨後轉過身照常為眾人收殮屍骨。
像這樣的夢,從沒有一日落下。有時候江世安覺得這是一種懲罰,但更多時候,他隻是為還能夢到他們而心懷慶幸。
江世安沿著這條血路走下去,他將冰冷的屍骸拚湊完整,走到無極門粉碎的匾額時,那張字條再度飄落下來——
“如今,你不該拒絕我了,對吧?”
他將紙條撿起來,捏著它微微卷邊的四角,在腦海中第無數次回憶他拒絕過的人。但是太多太多了……五大世家、江湖名門,連左道邪派都曾經向他示好邀請。
他的腦海中掠過一個個的人名,這些年的風霜雨劍之中,他四處探查追蹤,尋覓當年的真相,也手刃過參與滅門的凶手,但幕後的罪魁卻始終不能查清。
無儘的思緒卷過腦海,江世安感到一陣劇烈的疼痛。他雙手捂住腦袋,下意識地壓製內力——他怕會走火入魔,釀成像當年望仙樓一樣的惡果。
劇烈的疼痛令人渾身顫抖,像一根根鋼釘穿透骨骼。江世安驀地清醒,神魂從壇中不受控製地鑽出。
一片溫暖的燭光籠罩在身上。
江世安愣了一下,輕飄飄地趴在骨灰壇上,見到薛簡閉目養神,守在一根蠟燭旁邊,這股溫暖就來自於蠟燭上筆直旺盛的火焰。
他醒了,壇子輕輕地震動了一下。薛簡睜開眼,轉頭看了過來:“你做噩夢了。”
江世安很不想承認,他埋頭在壇子裡縮了一會兒,慢吞吞地重新出來,化為人形,坐在薛簡旁邊。
“以前也一樣的。”
薛簡不知道他從前也是噩夢纏身,便解釋道:“你的魂魄還不穩定,現在還不能思考太多的事。”
他垂手將香囊解下來,把香灰鋪在身側的一塊地麵上,隨後起身取出一道定魂集陰符,用蠟燭將符紙點燃,燒落在一碗清水裡。
“水中有‘氣’,以後精神恍惚的時候,可以讓我給你衝一錢符水。”
他抬手遞過來。
江世安等著他放在地上,或者像其他人祭奠死人一樣倒在地裡,讓他自己去吃。然而等了片刻,薛簡都沒有放下的意思,他也隻好飄過去,伸手習慣性地托著碗底,實際是用道長的手端著,低頭吸取精氣。
水波微動,符灰漸漸泛白。
一陣微涼的風纏繞在手臂上,如果是常人,一定會覺得陰風刺骨。但薛簡卻定定地看著這裡,他無聲靠近,江世安透明的黑衣穿過他的道袍,他看不見的長發穿過薛簡灰白的發絲,寒冷的、夾雜著一絲血腥氣的吐息,掃落在人的軀體上。
他現在是什麼樣子?
是傷痕累累、還是滿身血跡?他們兩人已有半年多沒見了,上一次見麵,江世安還意氣風發。
涼風退去了,薛簡回過神來,將水碗放回桌上,又多點了一根蠟燭:“我以前也經常做噩夢,師爺說我的三魂比常人的更弱,更容易看見奇怪的東西,吃了幾年的保神丹才養好。”
他說下去:“師爺就坐在我旁邊入定清修,我半夜驚醒了的時候,他老人家就給我蓋被子,給我念靜心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