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個地方,人命好像變成了最不值錢的東西,血能把土壤全都染得發紅。
衛生員們累得坐在地上就能馬上睡著,站著時看上去也精神恍惚。
即便如此,她們也根本救不過來。
往往救治好一個人,前麵又送來了五六個重傷者。
——沒有一個是輕傷。因為人太少了,輕傷者沒人肯下火線。
在山頭隻剩下半個連的士兵,而敵人的進攻暫時停歇時,傅佑平走向了這隊年輕的衛生員隊伍。
他對她們說:“我們可能都回不了家了,你們有什麼遺言趁現在趕緊寫寫,”他看了看表,“離下一波空-襲應該還有4分鐘。”
ML國人做事死板,連空-襲都極有規律……
他戰友的妻子是第一個寫完遺書的。
她把它疊好,放到隨身挎包裡。
——這是大家早就約好的方式,幸存者或是打掃戰場的誌願軍戰士會從包裡搜出遺書,替亡者寄回故土。
她表情淡然,語氣卻豪邁:“還有qiang嗎?反正都跑不脫,我高低得帶幾個王八羔子下去。”
這是她難得講臟話。
講完,她自己都愣住了,笑說:“難怪你們男人喜歡說臟話,罵上幾句,心情都舒暢了。”
就是這份豪邁,讓其他衛生員們也笑著加入了戰鬥。
傅佑平覺得,自己一輩子也忘不了這群義薄雲天的姑娘們那淡泊生死的笑容。
但他戰友兩口子為國為家犧牲了生命,他們的家人和親戚們,卻隻知道為他倆的死亡撫恤金爭得頭破血流,把他們的孩子們像踢皮球一樣踢來踢去……
傅佑平對他媽說:“我頭一次看到孩子們時,他們正在豬潲水裡找吃的。”
他說:“媽,部隊每個月會給孩子們發撫養津貼的,咱把他們當親生的養吧?”
也是吃了沒文化的虧,那幫吃人血饅頭的家夥隻知有死亡撫恤金,卻不知領養兩個孩子也有津貼拿。
他是想了些招數,才把孩子的撫養權拿到手的。
周蕪君聽著那戰場上的腥風血雨,嚇得心臟咚咚地跳!
她平緩了好一會兒,才道:“人家救了你,那是不能虧待人家的娃兒……不過,也沒必要跟人說是你親生的吧?”
哪怕她瞧著親兒子哪兒哪兒都順眼,可也不得不承認,帶二孩的小夥就是不吃香的。
更何況她心裡掛念的還是孫希希……
孩子是領養的,總好過兒子被誤會成二婚強吧?
傅佑平眼神又有些閃躲。
片刻之後,他無比認真地說:“我不打算結婚。”
周蕪君容色瞬間轉冷。
她語氣隱隱翻滾著怒意,看似鎮定,實則帶著些逼迫地問:“你再說一遍,我沒聽清楚。”
傅佑平艱難又堅定地說:“我不打
() 算結婚。”
一股濁氣躥上周蕪君的腦門,她忿然問道:“這話你敢拿到你爸墳前說不?你敢跟他說,你要斷了他老傅家的香火不?!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我養你這麼大,你就是這麼回報我的?”
傅佑平隻能祈求地看著他媽。
周蕪君斜他一眼:“這事沒得商量。”
起身就走。
傅佑平忽然輕聲道:“媽,我虧心……”
虧心於當他幼年時,母親都是既當爹又當媽,手裡頭做著繁重的農活,背上還得背著他;
虧心於到他該獻孝道時,他卻離家經年。母親該是兒孫繞膝的年紀,卻還得自己料理自留地,重活臟活自己乾……
他說:“媽,我已經夠對不起你了,難道還要再多對不起一個人嗎?”
周蕪君眼眶濕了一瞬,卻還是冷冷問道:“那你的意思是,你們軍人就都不該有媳婦,都活該絕嗣是吧?”
話將將出口,她驀地想到一種可能性,驚得渾身發冷發僵!
也不跟兒子繼續往下扯了,朝著公社的方向就跑去!
兒子喊她她也不理。
公社這邊早就下班了,等她跑攏,也就剩民兵值班室還亮著燈。
她臉色蒼白地擠出笑容跟人打了招呼,就拿起報紙翻閱起來。
她連著翻了好幾天的報紙,越翻越絕望。
上麵有鄰國向我國無恥索要藏南地區的報道,有對岸的人把重量極輕的口香糖、原子筆和勸降書等東西放進汽球,讓汽球順風飄到沿海腐化人心的報道,有ML國對我國的核-訛-詐,有另一鄰國對我邊境的滋擾,有我國把重工業搬往鄉間山區,以避免被敵國一鍋端的報道……
這一篇又一篇,全在預兆著一件事。
戰事。
不止一場的戰事。
沒人知道它們什麼時候會到來,也沒人知道它們什麼時候會結束。
才結束的這場戰事就差點要了兒子的命。
要是再來一場,再再來一場呢?
她踉踉蹌蹌地走回家中,身子骨像浸泡在三九天的雪水裡一樣。
直到孫希希驚疑不定地問她:“嬸子,嬸子?怎麼了?”
她才眼裡蓄著濕意,摸了摸她的臉頰,多好的兒媳婦呀……
喃喃自語道:“不成了……成不了了……”
兒子說得對,她不能害了這麼好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