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天師最早叫李招賢,是景朝窮鄉僻壤小縣裡考出來秀才。
永興年間正是諸學派興盛發展時候,天才如群星閃耀。躊躇滿誌李秀才很快受了挫折,熬燈苦讀,摸不到舉人邊。
他恨且怨,失手害死了自己慈祥老母,成了逃犯。三十歲時改頭換麵自閹入宮,憑著讀秀才時學識、無師自通諂媚,很快成了永興帝身邊紅人。
距今一百六十八年前,永興十二年,從天而降星辰碎片貫穿了李太監天靈蓋。旁人驚駭呼聲中,李太監血肉重組,原地複活,當即宣稱自己是真神選中人,將為永興帝和大景帶來無限福光。
複生李太監成了李天師。他領悟了白骨蘇生力量,失去了痛感。
大景逐漸陷入黑暗——
本應是這樣。李天師僵硬腦子想著。
他早已沒了軀體,但此時沐浴在白光中,渾身上下都好像發出了咯咯咯聲音,從指尖到關節到腦髓,隱約地泛著痛感。
痛?奇怪啊……有趣啊……他好久沒痛過了。
他是個天才。真正、遺失鄉野天才。他有能力創出教派,改變大景千百萬人命運,他能讓懂得尊敬他人都過上快活好日子,讓信奉他人能夠虔誠地匍匐在地,甚至連不聽話孩子們,都賜予了共享永生機會。
他這樣天才,不應該徹底領悟聖石真義,永永遠遠,千秋萬代嗎?
他是何等天才、忠貞又心善啊!幫著六代帝王打理江山,卻一天沒有登上那個寶座!
而現在……為何?為何!?
白光侵蝕著他,像是要將他重塑,一根根造出會痛神經。
李天師發出刺耳哀嚎。他身軀化作血球驟然膨脹數倍,遮天蔽日,仿佛能將整座昭歌城夷為平地。
聖壇四周數十萬戴金具禁衛被吞噬一空,血肉填充進李天師軀體,隻剩下一具具空殼盔甲。
白光不曾暗淡,緊追著纏繞在血球上,隨之壯大,像鋒銳鋼絲穿刺到每一絲血肉裡,不斷改造李天師軀體。
李天師百年前消逝痛覺徹底回來了。
他血肉分離重組,無數張麵孔從血球外壁浮現又消失,最終凝結成一張嚎叫臉。
血球好像在被一隻大手不斷擠壓著,愈發變小。
李天師害過靈魂已經解脫了,但因為他因為吞食了人、留過無數靈魂成為自己身體一部分,隨著痛覺回歸,那些靈魂承受過痛苦完完整整反饋到了李天師身上。
他曾經將人剝皮吞肉,此時仿佛一次次地割下自己皮囊。他將人萬針穿心,此時他像是分裂成了一萬個人,同時被沾著血針刺入指甲縫、頭蓋骨、眼珠……
他因為失去痛覺,曾經無數次玩弄自己心臟、特地弄碎了骨頭享受複蘇。現在這些痛同樣都回來了,他感到自己在一層層捏著心臟往下撕,渾身粉碎……
他哀嚎、掙紮但無濟於事。往日帶來力量聖石此時沒有一點回音。
白光刺透了他。
他不再是一個怪物般血球,所有力量被抽空,變回隕石降落前人類模樣。
“哈……哈……聖神眷顧我!”李天師看著自己掌心,氣息不穩地尖聲大笑,“史書,記載我姓名——我學說,將福澤天下,我將永生萬世!”
下一瞬,聖石崩塌。
李天師掌心開始腐爛,爛地方如燒焦木頭般碎裂在地,眼看著他就要變作一捧焦炭,徹底脫離人世。
一道寒光閃過,削鐵如泥匕首在腐蝕加劇前削斷了李天師四肢和舌頭。
李天師軀體已經完全變回普通人類,他痛昏過去之前,隻來得及發出最後一聲含混慘叫,看到一雙幽冥煉獄般陰狠、冰冷碧眸。
隨著聖石和李天師力量消亡,大景遍布各地活死人在同一時刻倒下,變成真正屍體。
日光還未照亮大地,尖叫響徹大景。
有極為混亂郡縣,玄機閣弟子提前放飛了巨大木鳥。巨鳥無風而起,新神一般掠過大地,肚腹機關轉動不斷落下安民書與檄文。
昭告天下:天師獲罪於民斬立決,新神降世當為大景國師。聖塔膽敢作亂者殺無赦,州府魚肉鄉裡者自請辭。
有吃著民脂民膏人在美夢中驚醒,還沒摟緊嬌妻美妾享樂一番就看見飛鸞衛猙獰笑容,人頭落地。天子埋伏好釘子迅速接管了府衙,著手招募義兵。
昭歌城裡,幽雲堡將士聽從天子號令,配合飛鸞衛以雷霆之勢血洗聖塔,接管八個城門與永安宮。
他們冒著雨水前進,身軀仿佛有無儘力氣,誓要在一天一夜內,儘可能地割掉大景沉積百年腐肉,放出血來,換一個赫赫新生。
安排完一切善後措施鴻曜,沒時間在意這些。
就在剛才,鴻曜從屋簷一躍而下,像一隻黑色獵豹矯健地掠過滿地空蕩金麵具,削斷李天師四肢,將人甩給緊跟著出現暗衛,做了個留活口手勢。
暗衛得令,敬畏地瞥了一眼天空,帶著李天師飛快走了。
鴻曜後退數十步,仰首看天。
太陽仍隱沒在日蝕暗影中。狂風暴雨已經漸而減緩,細密雨絲落在地上,像溫柔小調衝刷血球落下汙濁。
高高天上,落著一隻白色鳥兒。
鳥兒雙翼似乎已經折斷,失去飛翔力氣。他裹在溫柔白光中,對周圍一切一無所知般,悠悠下墜著。
隨著接近地麵,謝懷安周身白光愈發淺淡,墜落速度快了。
鴻曜助跑,踏著聖石鋒利碎片往上一蹬,飛身接住墜落謝懷安,用後背當墊子狠狠砸到地上。
白光散儘。
鴻曜就算運轉了真氣護體,這一砸唇角立刻流出血,背後劃出道道傷痕、沾滿血雨汙跡,他沒空管這些小事,翻身摟著謝懷安,摸起脈搏。
湊近看才發現,謝懷安渾身狼狽不堪,雙目緊閉,隻剩下一綹微弱氣息,胸膛似乎已經不再起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