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孟天佑清晰記得兩個月前送湯元返校那天的事。
地上覆蓋了白皚皚的一層薄雪,踩在上麵會有吱嘎吱嘎的輕響,總叫他覺得心神不寧。
頭一天在飛機上,他與湯元講了很多。
還是老調重彈,勉勵年輕人努力學習,時代不一樣了,現在應當是先立業,後成家,雲雲。
湯元昏昏欲睡,也不知是沒聽進去還是故意裝聾作啞。
他離開宿舍樓的時候,回頭看了一眼,正巧看見湯元在陽台的盥洗台洗東西,有晶瑩的水珠濺起來,沾在湯元的眼鏡上。
總感覺像是眼淚。
孟天佑回家以後,翻來覆去地想。
不是主動,而是被動。
以前沒這樣過,以前他很傲慢,即便被人喜歡了,也隻有一個想法:你喜歡我關我什麼事。
很殘忍,就算是告白者在他麵前哭也不心軟。
湯元倒是不哭不鬨,隻是沉默下來,如用一個無形的瓶子把自己給裝進去了,收起笑容和聲音,封閉起來。
有天他們遇見一對男性情侶,因為問路而聊起來,湯元還主動問他們同性戀在國外如何結婚,生活權益怎樣保證。
他在旁邊聽得心驚膽戰。
對方看看他,好脾氣地回答了,笑說:“祝福你們。”
湯元卻說:“啊,不是我。我是為我一個朋友問的。”
又是這樣蹩腳的借口。
誰會信啊。
孟天佑想,他覺得這都不算暗示,是在明示了。
他甚至試圖從湯元身上找到自己擇偶標準的符合一處。
他曾經從理論上設想過自己將來的結婚對象:年齡上應該跟他上下差三歲以內,女性,但他不想要孩子,所以得接受丁克,起碼父母的身家得與他相當,在個人專業方麵得有一定成就,兩人必須能聊得來,充分給予彼此足夠多的情緒價值。
然後寡到現在。
退一萬步說——
就算他要找個男性伴侶,也不可能找湯元這樣的啊。
年紀這樣小,還是個學生,不成熟,需要他哄著。
沒什麼生活自理能力,做個飯都會著火,要是他們住在一起了,他豈不是有操不完的心?
離開以後的最開始三天,湯元沒有聯係他。
孟天佑覺得在意料之中。
他將這場旅行算作是某種了斷,意在讓湯元對他私心。無論湯元對他暗示多少回,他都一一拒絕過去,沒有道理,湯元還對他繼續糾纏。
這如他所願,正如他所願。
他應當鬆一口氣才是。
可是並沒有,相反,他覺得從靈魂裡升起一股不可名狀、難以描述的感覺堵塞在心口,揮散不去。
孟天佑向來是不相信所謂的愛情的。
他的母親是獨生女,生父不知道是誰。就是有一天,她的母親覺得自己年紀到了,需要一個繼承人,所以去國外精子庫挑選了一個合適的精子,人工授精,十個月後生下了他。
孟天佑沒覺得不好。
雖然他沒有父親,但是母親對他的教育很關心,從小他衣食無憂,不缺任何東西。
在他年輕時,他也思考過,為什麼母親不找個相愛的男人結婚生孩子呢?
當時,他覺得是利益方麵難以權衡,畢竟世上兩個陌生人之間很難一直保持有愛的情緒,假如某一天愛乾涸了,那麼在錢財方麵很難將會陷入一場麻煩的拉扯。
假如隻是需要一個後代的話,不如像她母親這樣,獨立生下一個孩子,不失為一個優解。
但過了三十歲以後。
孟天佑的想法又改變,他有天突然理解了,可能是因為找不到。
世界上的人似乎有很多很多。
七十幾億。
而在這其中,即使他想找到一個能跟他聊得來的人,都仿佛是天方夜譚一般的奇跡。
這麼些年,好像也隻遇見過湯元。
在湯元跟他失去聯係的一個星期之後,孟天佑開始覺得有些寂寞。
他想,湯元差不多應該快要主動找他了吧。
大家是推回朋友/工作關係,又不是老死不相往來。
彼此之間的相處模式從親密調整到淡化一點,這很正常,慢慢地降低聯係頻率唄。
然而!
一直等到半個月過去,湯元還是沒找他。
孟天佑忍了又忍,忍了又忍。
他偷偷地翻了下湯元的朋友圈,什麼都沒發,而其他平台的社交賬號,湯元是一概沒有的。他根本不知道該去哪裡窺探這個小孩的生活情況。
最後去問了問湯元的新導師他怎麼樣。
寧老師對他讚不絕口,說他埋頭工作,很聽師兄師姐的話,就是有點太聽話了,被帶得快成小卷王了。
哦。
在好好工作啊。
有在認真學習工作就行。
孟天佑自我勸說,可能就是不習慣了,之前湯元天天找他天天找他兩個來月,一不小心都給他養成習慣了,現在又得適應新習慣,一下子適應不了。
再忍耐一段時間,到差不多一個月,他應該就習慣了湯元不在的生活了。
然後一個月過去。
他發現他還是會每天晚上睡前順手打開一下郵箱,看看有沒有湯元發的郵件。
孟天佑:“……”
這時候,他倒是想去找湯元,但很不巧,遇上一個大項目要談。
工作很忙,前前後後忙了將近一個月,終於可以休息了。
他也憋了一個月,讓自己不去看湯元有沒有聯係自己。
心想著,怎麼著也該找他一下吧?
結果上去一看。
是零。
還是零。
壓根就沒有來找他。
——正是昨晚晚上發生的事。
有一股被壓抑醞釀的怒意慢慢地湧上來,浸滿了他的腦袋。
孟天佑生氣了。
很生氣。
這小孩怎麼那麼幼稚呢?就因為求愛告白不被接受,難道就要跟他一刀兩斷,完全斷絕關係了嗎?
擅自喜歡他,又擅自跑得沒有影蹤。
好巧不巧,他的發小還賤兮兮地來問他:“上次那小孩呢?”
孟天佑知道是在說誰,但他還是明知故問:“哪個?我不知道你在說誰。”
發小精準踩雷:“就是你上回去歐洲的照片裡曬的那個啊,帶個黑邊眼鏡,看上去斯斯文文、白白淨淨那個。圖我都存好了。我最近在跟我老婆琢磨,你這老鐵樹開花,是瞧上人家什麼了。”
“我老婆說,他看上去有股文人氣息,很特彆,確實挺有意思的。還是老孟你有眼光。”
孟天佑心煩氣躁,手先腦子一步打字發出去:“我已經拒絕掉了。”
發小:“拒絕什麼?”
孟天佑:“拒絕這個小孩。年紀太小了,跟我不合適。”
發小樂不可支地說:“哈哈哈哈,上回你不是還信誓旦旦地說自己跟人家沒關係嗎?現在又成已經拒絕了對方嗎?”
孟天佑:“拒絕了不就是沒關係嗎?”
他一說出來就覺得後悔了,喁喁自語似的細數起來:“他很聰明,卻不呱噪,能靜得下心學習,也不貪慕錢財,而且長得也年輕漂亮,但是……反正……跟我不合適啊。”
發小都聽傻了,欲言又止:“啊,照片的小孩在你眼裡是這形象啊?我看著,挺平平無奇的啊。”
孟天佑立馬不樂意了:“你說什麼?那是我照片沒有拍好,他真人比照片上要好看多了,而且主要是不打扮。”
發小:“……”
孟天佑自己都覺得自己越說越不像話了,他在說什麼啊?難道他這是在後悔嗎?
發小收起笑,語重心長地跟他說:“老孟,要麼你還是去找這個小孩,我看說不定行。這麼多年了,你三十幾歲,我第一次見你這樣。”
“你打小受歡迎,以前我可羨慕你了,從幼兒園起就有女孩子就瞅你長得好看要跟你當同桌。初中那會兒,我們還打賭你覺得你會是最早談戀愛的那個,結果現在我們幾個兄弟裡,最大的孩子都上學了,就你還寡著。”
孟天佑寒聲說:“我不婚不育主義。”
“我知道。唉。”發小歎了口氣,“但也沒必要在遇上自己喜歡又喜歡你的人的時候把人往外推吧。”
“試試不行嗎?”
“人生本來就是一個在不停遭遇錯誤,又改正錯誤的過程。”
發:“老孟。”
“你是個最不湊合的人,所以你也最難遇見一個適合的人。你遇見這個花了三十年,但這不代表再過三十年,你還能遇上下一個。”
晚上。
孟天佑睡著,他夢見一個很平常的場景。
是他們在歐洲時,湯元在河邊的橋上,仰起臉看夕陽,洇染赤紫的天際有幾顆芒星閃爍。湯元不知道在想什麼,靜默地,任由風輕拂他的臉頰,鼻尖跟臉頰都凍的微紅,沉浸在思索中的目光那樣深邃,有著與年齡不符的沉黯。
他看上去是那樣的脆弱而孤獨。
年輕人。年輕人。
年輕人就是這樣,愛也好,討厭也好,都是乾脆利落的。
說喜歡你,就飛蛾撲火一樣的追上來,也不管你接不接受。
要離開你,就一刀兩斷,也不留個回環餘地,連普通朋友都不要跟你做。
但是膽子又小,隻敢像是土撥鼠一樣把頭塞進泥土裡似的這樣躲著你,裝成銷聲匿跡,一言不發,以為逃避一下就算是完事了。
他們倆之間,其實事情壓根就沒有說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