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爺將手邊茶盞揮落在地,淺褐色的水漬弄臟烏希哈的衣裙。
他拍著桌子站起來,聲音猛然拔高,“後宮不得乾政,朕看你是過去被朕寵得不知天高地厚,連祖宗禮法都給忘了!”
烏希哈渾身一抖,表情變為呆滯,後麵的話都被這聲嚇回了肚子裡。
“萬歲息怒!”蘇培盛在邊上裝了半個時辰木頭人,這會兒疾步走近,迅速收拾好地上狼藉,又苦著臉喚了一聲“公主”。
烏希哈回神,“阿瑪,我——”
“給朕閉嘴!”四爺胸口起伏著。
他猛地灌了兩口冷茶,居高臨下地問,“烏希哈,你可知錯?”
烏希哈眼眶泛紅。
麵對盛怒的四爺,她心中並沒有多少害怕,而是滿滿的委屈。
從烏?????希哈四歲與四爺開始親近之後,四爺一直對她寵愛縱容。
她偶爾言行無狀,他也是一笑了之,什麼時候這麼罵過她。
烏希哈犯了倔,“我沒做錯什麼。”
“沒錯?”四爺冷笑,“你沒錯,那是朕有錯嗎?”
烏希哈不答,咬著嘴唇,眼神中有沒藏好的不服。
“朕看你是恃寵而驕,”四爺指著她喝罵,“若換個人敢跟朕這麼說話,有十條命都不夠!”
烏希哈做這事之前就設想過,很可能四爺是不會認可、要生氣的。
真到了這時候,聽四爺對她說狠話,烏希哈還是感到失望。
是她被四爺偏寵了太久,對他這個好爸爸期望太高了嗎?
到這個時候,烏希哈依舊是有恃無恐的。
因為她知道四爺不會重罰她。
四爺稍稍平複了下,沉聲道:“明日起,你禁足鹹福宮一個月,多隨你額娘抄抄經,陶冶性情。”
“女兒認罰。”
烏希哈磕了個頭,站起來,背脊挺直,忍著淚昂著頭,眼神倔強,“女兒奏上之事,還請阿瑪斟酌。”
她認罰,不是認錯。
四爺怎麼看不出來?
他明明是為了她好,不想她行事僭越,以後惹禍上身,她怎敢用這種眼神看他?
他是她的阿瑪,也是大清天子!
來自女兒的質疑,比朝堂上那些臣子的反對更讓四爺怒火中燒。
四爺本隻想輕輕給烏希哈一個教訓,現在卻改變主意,這回要把她的倔骨頭給削平了。
“不知悔改!朕看你也不用禁足了,”他甩袖,背過身去,狠下心道,“蘇培盛,你現在就帶她去奉先殿,跪在祖宗靈位麵前,好好地反省反省!”
“你什麼時候知道錯了,什麼時候再出來!”
烏希哈愣在原地。
誰都沒料到,本來好好的父女談心會發展到這個地步。
蘇培盛想到四爺平常對烏希哈的疼寵,輕聲勸道:“萬歲爺,這天兒都晚了——”
四爺的厲喝聲幾乎傳到殿外,“都在教朕做事是不是?!”
“蘇公公,不必替我求情,勞煩領路吧。”
烏希哈轉過身,背對四爺,“跪就跪。”
……
奉先殿裡供奉著大清入關後的幾代帝後的靈位,燭火日夜長明,殿內殿外有宮女侍衛值守。
除了節慶之日,奉先殿鮮有人踏足,眼下深夜來人,引起一陣小騷動。
蘇培盛將烏希哈送到正殿外,對跪地行禮的宮人們道:“純安公主奉旨,替萬歲爺侍奉先靈,焚香祈福,爾等好生服侍,不得怠慢。”
宮人應諾。
“公主請吧,”蘇培盛低聲道,“萬歲正在氣頭上,他最疼公主您了,許明日就召您回來。”
“多謝蘇公公為我說話,”烏希哈這會兒已經完全平靜了,“勞煩蘇公公遣人去鹹福宮傳個信,叫額娘不用等我,早些歇息。也去永壽宮對熹嬪說一聲,這事兒都是我一個人的主意,讓熹嬪和弘曆彆往自己身上攬。”
“我的公主啊,”蘇培盛苦著臉,“您若真不想懋妃娘娘擔心,何必摻和進來,觸萬歲爺黴頭,跟萬歲爺犟嘴呢?奴才在邊上看著,心都快從嗓子眼裡跳出來了。”
“有些事情,不試試總不會甘心。”烏希哈嘴角向上扯,帶著點自嘲笑道,“可惜我好像高估了自己。”
“公主,奴才也算是看著您長大的,鬥膽說一句,宮裡宮外都知道,您最是良善,與娘娘阿哥們關係親密無間,可如今不再是王府那會兒,所有人卯著勁兒往一處使,給萬歲爺添力。”蘇培盛壓低聲音,“到了這紫禁城裡……您想想您的王伯王叔們。”
烏希哈半垂著眼,“我現在知道了。”
四爺已經從她的“阿瑪”,變成了“皇阿瑪”。
而弘昀那天自語,說的是“保全自己”。
“蘇公公先回去複命吧,彆叫皇阿瑪久等,至於我,”她轉頭,看向殿中供奉的靈位,“或許確實要好好反省一下吧。”
蘇培盛目送烏希哈踏入殿中,端正地跪在蒲團上,心下歎息。
他吩咐奉先殿的主管太監給烏希哈備好衣裳食水,然後親自跑了一趟鹹福宮。
聽聞烏希哈觸怒龍顏,宋氏慌亂之餘,第一反應,就是要衝到乾清宮麵聖求情。
可蘇培盛勸她,四爺這回是動了真火氣,好歹過了今夜,讓四爺緩緩再說。
宋氏想到自己在四爺心中其實並沒多少地位,封妃也是母憑女貴,貿然去求情也是無用,勉強被勸住,在鹹福宮中輾轉一夜,第二天天剛亮,就到長春宮去向李氏求助。
鈕祜祿氏和弘曆稍晚一步收到烏希哈被罰的消息,同樣擔心得不行。
整個西六宮和南三所都被驚動了。
……
在奉先殿的第一夜,烏希哈很清醒。
蘇培盛回去之後沒多久,乾清宮那兒又來了個叫趙福的大太監,是四爺派來監督烏希哈思過的。
邊上一直有人守著,雖是麵對先人靈位,烏希哈並不覺得害怕。
淡淡的木香繚繞在鼻尖,烏希哈凝神,如四爺所願,反省這次的症結在哪兒。
對著十幾個愛新覺羅家的祖宗們,烏希哈很快就想明白了。
她是真的很幸運,重新活一回,擁有了曾經渴望的家人。
從四爺和宋氏這對親生父母、到十一個異母兄弟姐妹,連烏拉那拉氏她們幾個理論上應該是敵對競爭立場的女人,也能相處和睦。
烏希哈認可並珍惜這些親人。
但她又和他們每個人都不一樣。
除了剛穿越的那兩年,烏希哈吃過的苦、受過的挫折屈指可數,過得比她在現代時好多了,所以她骨子裡,還是來自二十一世紀的吳希。
她接受過係統的現代化教育,被塑造了完整的價值觀,享受過平等自由的社會環境,還學習過華夏最慘烈的近代史。
她對愛新覺羅這個姓氏、滿清權貴的身份、以及這個封建朝代從來就缺乏歸屬感。
這才是她與四爺最大矛盾所在。
立場不同,思考方式不同,目的也不同。
而且他們很難說服對方。
烏希哈自嘲地想,某種意義上,四爺說得對,她就是個不顧祖宗禮法的叛逆分子。
那麼,她要乖乖聽話,就此改變嗎?
“烏希哈!”
弘時喊著她的名字跑進來的時候,烏希哈才發現已經是第二天了。
“你跪了多久?”弘時見她臉色難看,伸手去拉她,“快起來,我送你回鹹福宮。”
趙福攔他,“三阿哥不可!公主乃奉旨思過。”
“蠢奴才滾開!”弘時伸腳踹他。
“三哥彆,”烏希哈開口,聲音沙啞,“是我跟皇阿瑪鬨脾氣,自己要跪的。”
趙福也勸說,若弘時在奉先殿鬨出動靜,恐四爺會加罰烏希哈。
“什麼亂七八糟的,”弘時煩躁地扯著辮子,索性也撩起衣擺跪下,“那我這麼說話行了吧。”
烏希哈道:“三哥,你不是還要去上職麼?不用在這兒陪我。”
“你怎麼惹皇阿瑪生氣了?我聽弘曆說了一嘴,沒聽明白,還跟二哥有關係?”
烏希哈從小乖到大,弘時實在想象不出她跟四爺吵架的情形,“你就認個錯唄,又不會掉塊肉。”
“一下說不清,三哥你彆耽擱了差事,也彆為我去找皇阿瑪求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