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很靜,破碎的茶杯上還環繞著絲絲縷縷的熱氣,熱氣升起,將林老爺子的臉色映得一片朦朧。
幾位遠方小輩也意識到了不對勁, 他們收回了臉上的嬉皮笑臉, 試圖矜持地搶救一下, 說:“對不起, 我們應該敲門的。”
“小小年紀的, 一個個這麼嚴肅做什麼,”林老爺子看著族裡幾個孩子一下子正經起來的臉色, 突然覺得有些不是味了。
林家這一代子嗣稀薄,兒子帶著孫子總在國外, 剩下的幾個小輩還是旁支的, 一年見不到幾麵,還和他不親。
“一個個見到我都怯生生的, ”幾個旁支的小輩從房間裡退出後,林老爺子看著一下子空下來的房間, 心裡有一點說不出的蒼涼:“我難道會吃掉他們嗎?”
“隻有小詩, 隻有我的小詩不怕我。”
說話間,傭人進來收拾茶杯碎片了,林老爺子走到書桌前, 一張新打印出來的照片被壓在原本被摔碎茶杯下。
照片上的女子黑發褐眸,仔細看,褐色的眸子裡, 還帶了抹淺淺的灰色, 在燈光的照耀下, 像是片溫柔的湖泊。
和祁雲舟的眼睛很像。
這就是按照堂妹小時候照片推測出的, 她成年後的樣子嗎?
林汐想,她柔聲問:“警察那邊,已經將這張照片與現實中人臉進行比對了?”
“再過兩天就要有結果了。”林老先生臉上的皺紋像菊花一樣,慢慢盛開了起來。
“恭喜你,叔叔,”林汐也由衷地笑了起來,她知道林老爺子等這一天實在是太久了,“但您為什麼不直接從那個您有感覺的孩子身上查呢?”
她說著,疑惑地揚了揚精致的眉:“那樣速度不是比人臉對比更快嗎?”
林老爺子臉上的笑容慢慢凝固了,在侄女微愣的視線裡,他狠狠地踉蹌了一下,撞到旁邊的書桌上。
--人對自己不想麵對的事物,會停下腳步,假裝閉眼不去看的。
每多調查那孩子一分,
多看一眼那親屬欄裡消失的親人,
每再想起女兒的音容笑貌,
每再鼓勵自己一次“我的女兒還活著”。
他就會下意識停下那孩子已經調查了一半的身世,然後試圖以一種更曲
折的方……式去接近某個恐怖的真相。
不可觸,不可想,不可探。
希望那是自己的外孫,又不希望那是自己的外孫的複雜感。
緩了好一會兒後,林老爺子扶著腰,慢慢站起來。
月兒將光灑落在那張把老爺子撞到的桌子,桌子四平八穩,隻有照片旁的一張調查紙,在麵兒上微微顫了顫。
紙上有一張祁雲舟的照片,照片下的家庭狀況一欄,有私家偵探在上麵清晰寫道:
母親:祁雲詩
“已死亡。”
*
有句話說得好--人類的悲喜並不相通。
當林老爺子憂傷成一朵老蘑菇時,節目組的營地這邊可是熱鬨的不得了。
“知寒啊!沒想到你是個這麼快把想法付諸於實踐的人,”顧斯年是第一個隔著電話對祁知寒展開質問的,“說來聽聽,你是用了何種奸詐的手段--
讓小朋友這麼快就認你做爹了?秦雪女士知道你已經開始搶崽了嗎?
性質嚴重嗎,欺騙性大嗎?火葬場什麼的要不要我替你張羅一--”
“你想多了,”祁知寒麵無表情地切斷損友的話,他聲音罕見地靜止了一秒,“祁雲舟隻是我的--”
一看就很親近的孩子?
一看就很想保護的對象?
“隻是您的什麼?”就著亢長的沉默和暖融融的篝火,最天真的小胖子第一個問了出來。
在他身後,程允神色緊張,顧言疑惑中帶著擔憂,其他嘉賓的眼神都和直播間外的觀眾們差不多--好奇中閃著八卦的光。
“是親爸爸吧?”
洪思思也跟著問。
祁知寒沒點頭,也沒搖頭。
他用複雜的神色凝視了一下懷中的小朋友,輕聲道:“沒想到我也有享兒孫福的一天。”
“享兒孫福?所以這就究竟是親爸爸還是假爸爸?”
對自己有自知之明的方展道,他現在大概明白家長會那次,祁先生為何看他如此不順眼了--假爹登堂入室,親爹順眼才怪啊!
“話也不能說得這麼滿,”江導考慮得就深一點,“畢竟祁先生也沒直接承認--爹,爸爸的含義有很
多種,萬一這個爹指的隻是金主爹,金主爸爸呢?
畢竟祁先生也是節目最大的投資人啊!”
“說得也是,”洪殷也讚同道,“我看現在不少孩子叫畫手媽咪,喊為他們帶飯的同喊爹呢!”
顧言還是覺得哪裡有些不對勁,小少爺笑了一下,想:如果隻是這樣,那祁叔叔為什麼不直接解釋呢?
要麼真有血緣 ,要麼就滿意於這個誤會,根本不想解釋。
但不管是哪一種解釋,有一種結果是肯定的--
那就是祁知寒這一天的公關費又要超標了……
*
“所以,我剛剛隻是為了逃避剝魚,然後簡單地嚎了一嗓子而已,對吧?”
越來越熱鬨的直播間外,祁小朋友捂臉道。
“對對,嚎父子深情而已,然後成千上萬的觀眾上血書請求祁氏集團公布你的身份罷了--我預測,祁氏的公關部的員工今晚將徹夜不眠。”
祁雲舟手腕上的手環閃了閃,小智障分析了網上的最新消息後,溫柔總結道,“哦,主人,需要為為您預測一下一下大致的公關方案和公關費嗎?費用大致是--”
“stop!”
“算了,誰年少時沒作過幾次死,讓家長收拾幾次爛攤子呢?”方展望天。
“但我作的死有億點點大。”小雲舟還有點自知之明。
“其實也還好,我以前做過比這更大的。”
清冷的聲音在身邊響起,顧言抱著膝蓋,在祁雲舟身邊坐了下來,他比祁雲舟高那麼一點。
即使烤了魚又挖了菜,小少爺還是那麼乾乾淨淨的模樣,月光打在他的白襯衫和西裝褲上,露出的皮膚上像是閃著光。
祁雲舟摩擦了一下自己指縫間的土粒,他看著這個似乎永遠那麼靠譜的小哥哥,聲音有些悶:“不,你不會作死。”
你應該是我用儘溫文爾雅的口吻也模仿不出來的……
矜貴。
得體。
省心。
是我難以抵達,是大人們最會讚譽的那種人。
“不,我作過很大的死。”顧言搖了搖頭,他看著祁雲舟,明媚的火焰在他的眼睛裡一閃一閃:
>“四歲的時候,我不想家裡又隻剩我和傭人,就用梯子爬到屋外的樹上,跟爸爸說如果他現在走,我就待在樹上地老天荒,待到無聊就往下跳。”
“鵝?”祁雲舟沒想到顧言也有這麼孩子氣的時候。
“我爸爸,就是顧斯年,他當時在國外有一個很重要的生意,大概幾十個億或更多?”顧言蹙起眉,微微回憶了一下,“但因為我不下來,他始終沒走。
最後,那筆生意黃了。”
祁雲舟:“……小哥哥,你是個人才。”
這可真是作死作得真是……真是有億點點大啊!
“五歲那年,我發現媽媽有自己的男朋友,而且她說,我爸爸跟她沒感情,兩人各玩各的,”複述完這段對孩子而言過於複雜的話,他停了停,靜了片刻。
祁雲舟收起了笑得彎彎的眉眼,他下意識握住了顧言的手。
顧言很淺地笑了一下,繼續說:“我不信,於是我用零花錢雇了十個私人偵探,搜到了一堆我爸的花邊新聞。”
祁雲舟:“……就這?”
他收回為顧斯年叔叔哀悼的蠟燭。
“不,我當時很難過,恨不得讓所有人都知道我的難過。”顧言用最冷靜的口吻說著最驚悚的話,“所以爸爸在家族內部的聚會發表講話時,我請十個跳廣場舞的大媽竄上台,一邊說顧先生,您還記得我嗎……我是大明湖畔的xxx啊,一邊傳頌他花花公子的傳說。
最後爸爸黑著臉下了台……摸了摸我的頭。”
祁雲舟重新把哀悼的蠟燭點了起來。
他看著眼前這個每日把“我很靠譜”幾個字寫在臉上的清冷小少爺,幾乎要驚到五體投地了:“前前前輩,受我一拜!”
--真正的高人,果然都是不露山不露水,不鳴則已一鳴驚人!
顧言:“……”
“後來呢?”
“後來,六歲那年,我參加了一個講座,在那裡看到了你。”
兩個孩子的聲音在夜色中很溫柔。
所以你看,不要害怕自己是最作死的那一個,因為我比你作得更厲害,我也不是那種冷靜得像假的一樣的小孩。
當然知錯要能改,收拾好心情後,趕緊把事情解釋清楚吧,你的家人愛著你,他會
教育你,指導你,然後原諒你。
顧言用手指碰了一下祁雲舟。
他們的手輕輕交疊在一起,月色如流水般靜靜流淌,篝火將他們的臉龐咻地一下照亮後,一遍嗯寂靜。
“還有我們!”
兩道聲音打破了寂靜,
祁雲舟和顧言同時轉過頭,看到向他們奔過來的程毅新和洪思思。
“對,還遇見了你們。”兩個小朋友眉毛彎起來了,他們異口同聲。
夜風將四個孩子的頭發都吹亂了,未收割的稻子在田間微微晃動著,每個孩子的身上都染上著稻子淡淡的清香。
夜晚,野外。
篝火,美食。
祁雲舟覺得,如果這時候崽在篝火下唱一支歌,那麼這個場景就完美了。
於是他輕輕地哼唱起來:
“還記得
你說家是唯一的城堡
隨著稻香
河流繼續奔跑……”
對於是個歌都能唱成“嘔啞嘲折難為聽”的小雲舟而言,那或許是他第一次唱得正常,還沒有跑掉的,唱著家,唱著夢想,帶著最初美好的歌。
“小朋友們,現在能再說一次你們的夢想嗎?”唱到高嘲時,攝影小哥笑著對他們揮了揮手。
“我想拿到金牌。”洪思思看著洪殷的方向說。
“我想開著拖拉機吃遍世界上所有的美食。”程毅新砸了一下嘴。
“想成為一個暖點的人。”顧言說。
“想乾掉渣爹的公司……”在殯儀館當公務員的夢被他暫時擱到一邊,祁雲舟想到他在金搖籃幼兒園說的願望。
但話說道嘴邊,突然被咽了下去。
--是,是的,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說到爹這個詞的時候,書中“祁總”的形象已經如潮水一般淡去,它們一寸寸的,一寸寸被另一個人所取代。
於是小朋友纖長的睫毛像是追上了星星點點的光一樣,他看著祁知寒所在的方向,說:
“我想成為像祁叔叔那樣厲害的人。”
說這句話的時候,祁小朋友的聲音很小,很輕。
正在和公關部對接的祁知寒卻像是收到什麼感應般
,抬起頭,向小朋友的方向走去。
……
直到很多年後,有不少事已經在記憶中化成灰了,在場的嘉賓們還記得當時的場景,孩子們唱了《稻香》,《同一首歌》,程允試唱了他的新歌《筆仙大戰貞子》,江導唱了首情歌,洪殷哼了首《運動員進行曲》……
祁知寒想要唱的時候,小雲舟突然把唯一的話筒順走了,然後他拉著所有小朋友唱了首《父親》。
……
唱到最後,不知道是誰聞到焦味反應過來:
“等等,有誰還記得我們烤的紅薯嗎?紅薯……紅薯都快焦了!
大家快拿出來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