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冰藍色的六眼。
總是帶著輕飄飄的笑意和輕快的隨性,長久地凝視下又能發現一種無機質的冷漠,仿佛隻是神明用以俯瞰人間的一雙精密工具而已。
“你是誰?”
五條悟看著眼前的青年。
不是人類,也不是咒靈。
更重要的是,對方身上有和梅相似的氣息,和她消失那天出現的、他們無法靠近的風暴一樣,陰冷、令人不適。
他終於抓住了指尖遊離不定的那根絲線。
相較之下,對方是誰就不那麼重要了。
“梅在哪裡?”
他接著問。
“她該去的地方。”
地獄輔佐官終於從那株長勢驚人的植物上收回視線,“初次見麵,你還真是殺氣騰騰啊。”
“啊,是嗎。”
他現在看起來可能是要比平時嚴肅一些——悄無聲息地闖入彆人家中,甚至還進到了「帳」裡,如果不是最強的眼睛和直覺可能還察覺不了。這足夠喚起咒術師的警覺了。
但現在想追究的是更重要的事。
“就是你吧,暗中操縱一切的存在——逼那家夥去做她不喜歡做的事。”
鬼燈視線掠過男人暗中活動的手指。
“……打抱不平?”
五條悟歪頭。
“算是吧?”
地獄輔佐官往後一躍,與五條悟拉開些許距離,浴衣在夜色裡劃出輕盈的弧度。
“我沒有逼迫。”
“完成任務而已,會有波折也在所難免,說到底我們可是在救她。不過,我倒是沒有想到……”
最後的話沒有說出來,變成一聲意味不明的低笑。
“啊啊,這話聽起來還真是有點讓人不爽。”
五條悟一隻手捏住另一隻手的拳頭,指節喀拉作響。
“讓我想起上麵那些迂腐的老家夥們。”
“嗬。”
“我想,我和那些家夥還是不一樣的,”鬼燈木屐輕踏,落在高高的半透明玻璃罩頂端,“我隻是履行自己的職責而已——謝花梅可是罪人。”
五條悟看上去完全不信他的說法,冷笑一聲,滿臉寫著“你在胡說八道些什麼”。
鬼燈張了張嘴,話還沒說出口,忽然一歪頭。
鬢發飄動,呼嘯的「茈」從他耳邊擦過,吞並所到之處一切虛無,最後衝向不知名的夜空深處。
對方並不是真的要對他出手,沒有瞄準也沒有使出全部的威力,但很明顯是某種警示。
“……”
鬼燈看了看浮在空中與他對峙的男人,不帶感情地歎了口氣。
“雖然跟你對峙不是我本意,但被發現也不是意料之外的事……”
“讓最強咒術師繼續找下去,指不定會出什麼亂子。”
似曾相識的風暴出現,外麵的大樹颯颯作響,有什麼東西出現了——
不過這次能看清了。是一架怪談裡才有的朧車,木質車身,車頭是一張青白可怖的人臉。
風暴之中,鬼燈的聲音聽起來都有幾分模糊。
“既然如此,那你就去看看吧。”
“在這之前,先把這個玻璃罩撤掉。”
「六眼」分析起眼前朧車。
沒有咒力,力量體係不明,可能存在一定的危險性。
但危險從不是最強咒術師在意的東西,畢竟他從小就與詛咒師的暗殺相伴。
五條悟一步就跨越了兩人之間的距離,與鬼燈擦肩而過,進入朧車裡。
地獄輔佐官的聲音從外傳來。
“它會帶你去該去的地方。”
“另外,作為車票,這株金魚草我就拿走了。多謝你這十年的悉心栽培。”
五條悟?
原來目的是這個嗎?
等意識再次清醒,五條悟來到了陌生的世界。朧車不知何時已經消失不見。
他打量四周。從一些沒有變的地名能看出仍身處東京,但是……沒有高樓,沒看到傳說中的淩雲閣,也沒有通電。根據他學到的知識,大正年間東京是通了電的。
是大正時代還要再早些的日子……十**世紀?江戶年代嗎?
一米九以上的個頭在普遍不高的人群很是顯眼,行人朝他投來好奇又隱晦的打量。
旁邊店鋪門前突然嘈雜起來,還有氣急敗壞的“抓小偷”的叫喊。製伏一個普通人對最強來說輕而易舉,將對方手裡攥的紙鈔拿出來還給追來的老爺爺,也收到了老人的感謝。
“多謝多謝,這次多虧有你啊年輕人!”
“現在的世風真是不太好,米店裡總是出現小偷,就是看隻有我和老婆子兩個人在,手腳不靈活。唉,如果可以,真想找一個年輕能乾的夥計啊……”
五條悟婉拒了對方“進店坐坐”的邀請,多少有些心不在焉。他重新將視線投向街頭。
“那麼……”
梅會在哪裡?
——吉原。
腦海中首先浮現出的答案。
倒不是認為梅現在會去做這份工作,隻是從過去的對話推測出來的地方就是這裡。在沒有明確目的地的情況下,先去看看也不是壞事。
好在語言方麵沒太大變化,順利問到了路,五條悟壓抑住想要跳到屋頂直接瞬移的衝動,跨步離去。
老人看著他消失的背影,搖搖頭。
“現在的年輕人啊……還真是火氣旺盛……”
……
1958年後吉原就退出曆史舞台了,在這個時期倒還很繁盛。
五條悟在主街轉了一圈,沒有收獲,漫無目的地走著,來到了吉原底層的羅生門河岸。
就像是光的陰暗麵一樣。這裡就是典型的貧民街,房屋破破爛爛,蟲蟻肆虐,快要餓死的人倒在路邊,空氣中都漂浮著一股不太好聞的氣味。
他走到這裡也遭受了更多惡毒或嫉恨的注目,但他完全沒放在心上。
梅……也不在這裡嗎?
這裡是花街最角落的地方了。如果不在他就要考慮去吉原以外的地方找找了。
幾個小孩吆喝著從他身邊跑過。
“白梅,是白梅!”
“白梅來了!”
“走,去看白梅!”
小孩跑去的終點,銀發的女孩正在被簇擁著,看上去十三歲左右,初冬時節身上也隻有一件單薄的粉色浴衣,還光著腳踩在地上。
雖然穿著質樸,但單純的美貌就足以壓過成年人,她出現的地方連空氣都仿佛煥然一新。
五條悟呼吸略微加速。
是……梅。
但不是他認識那位。
不,這麼說也不準確,都是梅,但眼前這位是小時候的梅。
那些想討好她的家夥進貢的東西也無非就是些冰涼的饃、涼掉的豆皮壽司、從樹上摘下來的果子,但已經是這裡最能拿得出手的東西了。
梅看上去也沒怎麼介意,反倒非常高興地接受了。
……喜歡收禮物這點倒是從小沒變啊,那家夥。
小小梅沒有未來那種傲慢,隻有憑借美貌得到饋贈的得意,還會跟周圍的家夥說謝謝,倒是很可愛。
大概是他看得太久,外形又很顯眼,對方望了過來,對上他的視線,不解地歪頭輕輕“嗯?”一聲。
就在五條悟琢磨著過去說句話時,有人從巷子裡走來。
“梅。”
謝花梅眼睛一下亮起來。
“哥哥!”
她的注意力一下被吸引了過去,嬌聲抱怨。
“哥哥,你今天回來得好晚!”
“抱歉抱歉,今天有點忙。”
雖然聲音沙啞,妓夫太郎的語氣卻很柔和,他提起手裡的東西示意,“哥哥給你帶了壽司。”
他視線掃過謝花梅懷裡的一堆,“又收到這麼多東西了啊……好了,走,回去吧。”
“好~”
謝花梅小跑幾步,空著的那隻手去牽住妓夫太郎的手。兄妹倆的身影消失在街頭,其他人也做鳥獸散了。
……
知道了謝花梅的住處,五條悟在不近不遠的地方觀察了幾日。
兄妹倆基本上每天都會出門,哥哥去做討債的工作,妹妹去店裡學藝。和羅生門河岸其他人一樣,生活很貧苦,好在兄妹倆相依為命,看起來也似乎過得下去。
白天去看看謝花梅的生活,晚上,閒來無事的五條悟乾掉了好多和無限列車上的類似的生物。
在無限列車上時,梅沒有怎麼跟他科普過這個世界觀。好在傑知道一些,跟他提到過。
——是鬼。
殺鬼如切菜的青年自然引起了鬼殺隊的注意,在一次偶然幫助隊員後,他甚至破例被鬼殺隊主公召見。
……原來鬼殺隊也是活躍了好幾百年啊。
溫潤如玉的青年鄭重地對他表達了感謝,硬塞給他一大筆錢財,最後委婉地詢問他是否有加入鬼殺隊的打算。
能感受到對方發自內心地珍視每一位劍士。談話的同時,五條悟也不禁在心裡感慨。
——要是爛橘子都是這樣的就好了!明明都是暗中活動的小團體,怎麼高層和高層之間的區彆就那麼大!
但該說的話還是要說,他知道自己不會待太久。
“很抱歉我無法答應,我還有事要做,過段時間就要走了。我要去找……嗯,一位重要的人。”
“不過呢,在這裡這段時間,我會儘可能幫你們殺鬼的。”
主公笑容不變。
“非常感謝您。”
頓了頓,他又微笑道。
“請加油。”
“謝啦~”
此外,每天清晨,五條悟都會在謝花梅屋前放一枝白梅花。
今天因為去買東西稍微晚了一些,妓夫太郎已經出門了,梅還在。五條悟剛走到屋前,木門唰一下被拉開。
女孩望著他,聲音很清脆。
“啊,是你呀。”
“我前幾天見過你。”
“我叫五條悟。”
他說著,把手裡的一捧白梅遞過去。
“五條先生。”
“叫我悟就可以。”
謝花梅接過花,深深嗅了一下。
“好香。”
“這幾天天天門口都有梅花,還以為是從哪兒來的野貓呢……我就說野貓怎麼會折梅花呢。”
女孩說著自己笑起來。
“那麼,悟先生找我是有什麼事嗎?”
“嘛……也沒什麼。”
就是想來看看你?
五條悟把手裡的袋子遞過去,裡麵是木屐和足袋,“天氣冷了,女孩子再光腳對身體不好。”
見謝花梅拿著袋子一時沒有動作,五條悟回憶起她能接受的說法“給你的上貢?”
女孩抬起頭看他。
“我沒收到過這麼好的東西。”
五條悟沉默了一下,最後把手放到她頭頂揉了揉。
“以後會更好的。”
雖然一開始有點驚訝,但小小梅很快就接受了,能看出來很高興。
“你有時間嗎,”五條悟姿態輕鬆地問,“我請你去吃飯?”
大概還有些警覺,謝花梅抱著花束猶疑了一番,“我馬上要去店裡學習了……”
“悟先生之後還會來嗎,我可以去和媽媽桑商量一下時間。”
“可以,”五條悟點頭,“那就過幾天見。”
話是這麼說,其實他這段時間都守在謝花梅身邊,隻是沒人能發現他。
又過了幾天,小小梅再次捉住了大野貓。
“悟先生——”
女孩看到他後有些雀躍,藍眼睛亮晶晶的。
“今天下午可以嗎?媽媽桑說今天下午可以讓我休息一下。”
“當然。”
女孩沒怎麼到過花街以外的地方,穿著木屐的腳踩在石板路上,好奇地左右張望著。
看到好吃的都想嘗試一下,但都沒說出來。
在料理店點了一堆東西後,又開口詢問。
“能帶點回去嗎,悟先生?”
“哥哥可能還沒吃晚飯,我想……”
“可以,”五條悟道,“那我們全部打包帶回去,和哥哥一起吃?”
“好的!”
回去的途中五條悟還買了炭火盆和一堆木炭,算是這個時代為數不多的取暖工具。放在旁邊,食物也不至於涼得太快。
這還是五條悟第一次進到謝花梅過去的家裡。
隻有一間屋,不管是睡覺還是日常起居都在這裡。家徒四壁,但還算乾淨,應該是女孩子經常有在打掃。
灶頭上放著一個撿來的破玻璃瓶,注滿清水,他送的梅花枝插在裡麵,清冷的幽香若有若無地飄散滿屋。
謝花梅理理衣擺,在火盆旁姿勢嚴謹地坐下。
“說起來,悟先生好像還沒問過我的名字?”
啊糟糕,沒有注意到這個細節呢。
成年人遊刃有餘地開口“我聽到他們叫你‘白梅’。”
“謝花梅,我的名字。”
女孩頓了頓,又道“其實這個名字不怎麼好……哥哥說是來自害死媽媽的梅毒。”
說這話時謝花梅並沒有什麼悲傷的情緒。小時候的記憶已經模糊,隻記得媽媽會打她,隻有哥哥會挺身而出保護她。
“不是哦。”
五條悟大喇喇地坐著,一腿放平,另一條腿屈起,手搭在膝上。他抬起食指指了指瓶中的梅花。
“我覺得你的名字來自梅花,不覺得白梅更適合你嗎。”
女孩有些懵懂地眨了眨眼。
“……這樣啊。”
……
沒過多久,妓夫太郎回來了。
“這家夥是誰?”
拿著鐮刀的少年就像渾身尖刺的刺蝟,眼神不善地打量屋裡的不速之客。
倒是謝花梅熱情地把他拉過來坐下了。
“這位是五條悟先生,哥哥,之前的梅花和木屐都是他送我的。”
聞言,妓夫太郎臉色和緩了些,但還沒放下警惕。
“彆太輕信彆人了啊,梅。”
他視線掃過地上的袋子。
“這些是……”
“悟先生和我一起去買的料理。”
“沒下毒吧?”
“哥哥!”
五條悟完全不介意,反倒哈哈笑起來,伸手拆開包裝,“擔心的話我可以和你們一起吃哦。”
可能是餓了,又第一次見到這麼多美食,再加上沒從五條悟身上感受到惡意,又有妹妹在,妓夫太郎最後還是慢吞吞吃了起來。
吃到一半,他盯著五條悟,突然冷不丁問“你想要我妹妹?”
啊……
這還真是一個難以回答的問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