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聞這聲驚叫, 宿殃驀然回頭,看向依舊一片混亂的玉鑒潭水麵。
墜落的冰瀑早已碎裂成無數巨大的冰塊, 漂浮在冰冷的潭中,那裡不知何時竟然出現了一道緩慢的旋渦, 浮冰極為規律地沿著水流飄動聚集, 向漩渦中心移去。
宿殃慌張地在水麵搜尋,視線敏銳地捕捉到幾塊碎冰上沾染的血跡。那一刹那, 他隻覺得腦中驟然一片空白。
不行!
這樣不行!
一道聲音仿佛炸雷般在宿殃耳邊響起,占據了他的全部念頭。
——顧非敵不能死。
——他還是個孩子呢,絕對、不能死在這兒!
宿殃來不及思考太多, 他下意識鬆開徐雲展,轉身就要返回水潭。
範奚剛剛安置好赤彤, 扭頭看到這一幕,立刻衝過去一把抓住宿殃的衣擺。
“彆去!危險——!”他瞳孔放大,眼中充斥著恐懼。
宿殃從腰帶中抽出軟劍, 毫不猶豫斬斷衣角, 運起惜花步,兩個起落便再次躍入水潭。
範奚一咬牙就要跟去,卻被蒲靈韻撲上來抱住腳踝。
“你自己都說危險!”
她雙眼通紅, 滿臉的水漬也分不出是潭水還是淚水, 語無倫次地哭道:“不要去!我表哥還暈著……我……我該怎麼辦?你彆去!”
範奚最終沒忍心甩開她。
隻一個遲疑, 宿殃的身影便消失在了遍布浮冰的玉鑒潭中。
水下旋渦的力道不大, 卻還是夾帶著宿殃向水流漸急的方向遊去。
他努力睜大眼睛, 顧不得冰冷的潭水刺痛雙眼, 隻想看清這片水下的物體。
直到漸漸接近水流最為湍急的中心,宿殃才猛然看見蜷縮在一道石縫中的白色身影——顧非敵今天穿了白衣,在昏暗的水下還算顯眼。他的背後有一道劃傷,一條小腿卡在那道石縫中。他正奮力扳著巨石,力求儘快脫身。動作間,背部的傷口被扯動,鮮血汩汩流出,散開在周圍的潭水中。
宿殃趕緊順著水流加速遊過去,正想幫顧非敵移動巨石,卻發現造成玉鑒潭水旋渦的,正是卡住顧非敵小腿的這處石縫!
顧非敵每每試圖挪動巨石,他自己便會被水流推向石縫,陷得更深。數次掙紮無果,顧非敵抬頭看向宿殃,不動了。
水下視物模糊,但宿殃不知為何,突然就從辨不清五官的顧非敵臉上看到了一抹絕望。像曾經重傷的他在林中認出惜花步時那樣——弱小,無助,隻能默默接受宿命的安排。
宿殃遊上前,試圖拉住顧非敵的胳膊將他扯出來。
顧非敵卻伸手推了他一下,向水麵的方向揮手,示意他離開。
宿殃再次上前。
顧非敵又推他。
宿殃一咬牙,翻身繞到顧非敵身後,將人死死圈進懷裡,用自己的後背抵住石縫另一側。
他腳下運足內力,重重踹在卡住顧非敵腿腳的巨石上,猛地一蹬。
巨石晃了晃,並沒有被踢開,顧非敵反倒被吸得更深了些。
宿殃伸手拍了拍顧非敵的腿,又指了指腳下巨石。然後他張開五指放在顧非敵眼前,收起拇指,然後收起食指……直至全部手指收完,顧非敵竟真的明白了他的意思,與他一起足下用力,兩人同時狠狠蹬踹在那塊巨石上,猛地將它踢開數尺。
下一秒,他們便被一道無法抵擋的強大水流卷入了巨石後方的岩洞。
水流湍急,將那塊巨石衝回原位,再次把水下洞口死死堵住,悄然激起一股煙塵。
宿殃隻覺得自己的胸腔快要炸裂了。
他強忍著寒冷與缺氧帶來的不適,拖著顧非敵,沿著注滿水的通道快速向前遊動。顧非敵還沒有失去意識,他水性一般,但這裡通道狹窄,他便以腿腳蹬著洞壁前行。兩人一言不發,卻配合極為默契,前進的速度並不算慢。
然而顧非敵畢竟已經在水下困了許久,終於漸漸不支,緩緩停下了動作。
宿殃咬緊牙關,胳膊自顧非敵腋下穿過,拖著他繼續往前遊。
堅持住!
他在一片黑暗中給自己打氣。
——你不會死的,你穿越而來,自殺了那麼多次都沒死成,所以隻要你不死,你懷裡的顧非敵也一定會得救!
堅持住!堅持就是勝利!
終於,就在宿殃幾乎失去意識,隻能憑借本能掙紮的時候,四周洞壁驟然消失,他借著浮力辨清方向,用儘最後一絲力氣浮出水麵。
剛一露頭,宿殃便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猛地咳嗽了幾下,口腔中充斥了一股鐵鏽般的血腥味。
他將失去意識的顧非敵托在水麵,漫無目的地往前遊。
這裡是一處沒有絲毫光線的山洞,宿殃什麼都看不見,隻能憑運氣摸索。
潭水依舊冰冷,正迅速吞噬他的體力,令他開始意識模糊。但他知道他還不能暈,一旦暈過去,不隻是他,就連他懷裡的顧非敵也會葬身在這裡。
就這樣不知遊了多久,終於,宿殃的膝蓋撞在一片堅硬的石岸上。
他爬上岸,又將顧非敵也拖上來,立刻去探他的呼吸和脈搏。
還好,呼吸脈搏都在。
宿殃鬆了口氣,這才注意到周身寒冷入骨。
濕透的衣物粘在身上,無情地將他的體溫抽離,宿殃趕緊把身上所有織物脫掉,擰乾,擦淨身上的水珠。摸著黑,他又幫顧非敵脫掉衣服擦乾身體,伸手去檢查他背後的那道傷口。
許是因為寒冷,顧非敵背後的傷口摸起來出血並不多,宿殃隨便取了一件柔軟的中衣,儘可能擰乾後,按在顧非敵的背上幫他止血。
空曠的黑暗中,人對聲音變得異常敏感。宿殃忽然意識到他從剛才起就沒有聽到顧非敵的呼吸了。
於是他再次伸手去探顧非敵的鼻息。
這一探,宿殃的心臟差點從嘴裡跳出來。
——顧非敵不僅停了呼吸,就連手腕的脈搏都近乎消失,隻能從頸部摸到一點點顫動。
宿殃還不知道這是不是因為自己正凍得發抖。
他勉強壓下心裡的慌亂,將顧非敵翻過身來,也顧不得他背後的傷口,用膝蓋頂著他的腹部幫他排淨口鼻中的積水,開始給他做心肺複蘇。
這項技能是他高中時學校強製學習的項目,當初所有同學都覺得學校是多此一舉,但為了通過考試,大家隻能一遍一遍在假人身上練習。
宿殃努力回憶著當時練習的感覺,儘可能地從模糊的印象中抽出零星記憶碎片——按壓胸腔的位置、力道和節奏;人工呼吸的要點、吹氣的速度和力度……所有的這些都與能不能將人救活息息相關,容不得半點差錯。
宿殃覺得,他這一生還從未有一次如此鄭重和認真過。
哪怕是他第一次登上舞台的時候,他都沒有像現在這樣認真過。
他重複著四次按壓、兩次渡氣的循環,一遍又一遍。
這裡沒有急救電話可打,他隻能依靠自己,並祈禱顧非敵的主角光環趕緊起點作用。
作為主角,他顧非敵怎麼可以死在這種地方呢?!
哪怕隻有他一個人飄到這裡,都不可能會死的,何況還有人給他做心肺複蘇!
他必須妥妥地活下來啊!
宿殃一邊在心裡碎碎念,一邊重複著心肺複蘇的流程。
許久,許久。
顧非敵的身體猛然一顫。
宿殃從顧非敵麵上抬起頭,正滿心激動,想呼喊他的名字,卻突然被顧非敵一掌重重擊在胸口。
磅礴的內力自顧非敵掌心而出,宿殃來不及應對,隻覺得五臟六腑仿佛瞬間被一把刺刀戳進來狠狠翻攪,忍不住嘔出一口血。
他撞上身後粗糲的洞壁,一時說不出話來。
“你……”顧非敵咬牙切齒的聲音在黑暗中響起,“……竟趁人之危!”
宿殃咳了幾聲,感到嘴裡蔓延出濃重的血腥味。
他委屈道:“我在救你……”
顧非敵冷笑:“嗬,救我?救我怎要脫我的衣服,還……還行那等非禮之事!”
宿殃咽了一口血,啞著嗓子道:“你……沒有呼吸和心跳,我隻能、給你做人工呼吸……脫衣服是為了……潭水、太冷……會、凍死人的……”
顧非敵那邊半晌沒有聲音。
宿殃靠著石壁,終於調整好氣息,正準備開口繼續解釋,卻聽顧非敵問:“我方才氣息全無?”
“是……”宿殃道,“連心跳也沒有。”
顧非敵道:“是‘涅槃’。”
宿殃不解:“什麼?”
顧非敵輕哼一聲,解釋:“知還經中的一種龜息療傷法門,可以在陷入重傷時強迫自己……或暈倒後自行發動……進入‘涅槃’。那時我便會收斂氣息,心跳微弱,內力卻會自行運轉,助我療傷。”
聽到這話,宿殃在黑暗中目瞪口呆。
顧非敵又冷笑道:“你隻說探我鼻息心脈,就斷定我需要渡氣相救。為何不探查我的內力?隻要一探內力,便可知我並不需要你……如此‘救’我。”
宿殃沉默半晌,低聲道:“……我不知道。”
他根本就不知道這個世界竟然還有能強製停止呼吸心跳的功法!在他的認知裡,沒有呼吸心跳就是瀕死,哪裡還有功夫去管內力不內力的?!
他這一掌挨得可太冤了!
想到這裡,宿殃忍不住又咳了一口血出來。
山洞陷入一片靜謐。
片刻,顧非敵似乎拖動落在地麵的衣物,開始摸索著往身上套。
宿殃趕緊勸他:“衣服濕著,穿上它會讓你體溫流失加快,會凍死的!”
顧非敵嗤笑一聲,沒搭理宿殃。
過了一會兒,他忽然呼吸急促,似是十分氣憤,驚怒道:“你……你也脫了衣裳?!”
宿殃道:“我都說了,在這兒穿著濕衣服容易凍死……”
話音未落,他就被顧非敵衝上來一把按在石壁上。
顧非敵的聲音裡透著近乎崩潰的怒意:“你到底對我做了什麼!你……你竟然!你……”
宿殃在黑暗中翻了個白眼。
他運起內力,猛地推開顧非敵,又補踹了一腳,氣道:“我還能對你做什麼!就算我是Gay也不會對小孩子下手!我真的是在救你!救你!阿西……你這是要氣死我!咳咳咳……”
宿殃翻身跪在地上,咳得撕心裂肺。
內力在他體內流轉,竟然無法給他帶來絲毫暖意,循環間讓他覺得愈發寒冷,不由得渾身顫抖起來。
沉默許久的顧非敵忽然又哼了一聲,甩手將一件衣服丟在宿殃身上。
宿殃抓住衣角,霎時愣住。
——這件衣服,竟然是乾燥且溫暖的。
“以你的內力,弄乾衣物和頭發易如反掌。”
顧非敵語氣冰冷,又在黑暗中扔過來一件乾燥的衣裳,補充道:“你就彆為你剛才的行事找借口了。好在你喜穿絲質中衣,我不會摸錯,否則若是不慎穿了你的貼身衣裳……想想都令人不快。”
宿殃接過衣物的手不由得頓住。
他心下哂笑一聲,默默把衣服胡亂套在身上,又抬手捂住嘴,悶聲咳了兩下。
顧非敵打他那一掌雖然手下留了情,但也夠他受的,直到現在他還覺得呼吸間肺裡一片燒灼。
嘖,真是小白眼狼。
救了他還要被他揍,那成語怎麼說來著?恩將仇報?
宿殃撇了撇嘴,摸索著把顧非敵遞過來的衣服全都穿好,又不由得打了個寒顫。
他還是很冷,仿佛被結冰的潭水灌進了五臟六腑一般,不管他如何運轉內力,都無法驅逐這通身的寒意。濕漉漉的頭發搭在他的肩頭,他試過用內力去烘乾,結果卻適得其反,發絲上甚至開始凍結出細細的冰碴。
“我說,”宿殃哆嗦著問顧非敵,“用內力烘乾衣服頭發,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吧?”
顧非敵冷笑一聲:“自然是人人都能做到的,你不要想推脫!”
宿殃在黑暗中翻了個白眼,道:“你不信,碰一下我頭發,就知道了。”
顧非敵久久不吱聲。
片刻,他緩緩移動到宿殃身邊,抬手搭在他的身上,又順著他的肩膀,摸到他結冰的發絲。
“你……”顧非敵驚訝道,“……為何會結冰?”
宿殃歎氣:“我按照你教我的,想用內力烘乾頭發來著。”
顧非敵:……
良久,顧非敵猶豫道:“……或許與你練的內功有關。六冥葬花與九寒吐蕊都是清寒派心法,與冷水相合,便結冰了。”
宿殃忽然笑出了聲。
丟了麵子的顧非敵語氣憤憤:“你笑什麼?”
宿殃道:“你現在相信我不是為了非禮你才脫你衣服的了?”
顧非敵倔道:“誰信你!”
宿殃:“我也並不知道那什麼‘涅槃’,見你沒了氣息,第一個想到的就是人工……渡氣救你。我好心好意,結果你一醒來就打我,我真是太傷心了……”
顧非敵冷哼一聲,不說話。
沉默了一會兒,宿殃笑道:“信不信我由你,反正我是不會做那種偷襲和強迫彆人的缺德事兒的。現在我們不知道落在什麼地方了,也不知道小玉樓會不會有人來救,隻有我們兩個人互相依靠,你不如信任我一回,我們聯手看看能不能想辦法從這兒出去。”
“能出去。”顧非敵淡定道,“山洞有風,定有出口。”
“……哎?”宿殃懵逼。
顧非敵哼笑一聲:“嬌生慣養。”
說完,他伸手拽了宿殃的胳膊,將他從地上拉起來,道:“我大概感覺得到方向,跟我來吧。”
兩人一前一後,在黑暗中摸索著前進,偶爾還需要涉水行走,不過數百步,兩人身上被烘乾的衣服又都濕到了腰際。
宿殃運轉內力試圖驅寒,卻反倒被凍得直打哆嗦。等到終於踩上乾燥的地麵,他竟感到一絲脫力的昏沉。
“顧非敵,幫個忙。”宿殃放下架子,開口請求,“幫我把衣服弄乾好不好?我要凍死了……”
說這話的時候,他牙關都在打顫。
顧非敵不滿地哼了一聲,伸手按住宿殃的腰,驅動內力幫他烘衣服。
宿殃身體的戰栗落在他的掌心,顧非敵倏然收手,片刻,又伸手去探宿殃的額頭。
“嘖,你怎麼這麼冰!”顧非敵道。
“我……我什麼?”宿殃詫異,“很冰?”
顧非敵默了默,道:“和死人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