酆如歸扣住了薑無岐的手,將其壓在自己麵頰上,厲聲道:“那你便不要死,你若要死,我定哭得你走不完黃泉路,咽不下孟婆湯,過不得奈何橋,進不了輪回台,教你死了仍要惦記著我。”
薑無岐苦笑著道:“你又何必如此。”
他愈發虛弱了,最尾一個音節直如被陽光直射的春雪,再無生機,隻得不甘不願地融成雪水,蒸發而去。
酆如歸心知薑無岐已是彌留之際,不管不顧地道:“薑無岐,我心……”
我心悅於你。
然而還未待他將話說罷,薑無岐卻是勉力直起身來,覆上了他的唇。
四片唇瓣輕輕一觸,薑無岐便退了開去。
“抱歉,冒犯了。”薑無岐望著酆如歸,染血的耳根灼熱滾燙,雙目中盛滿了眷戀,“貧道亦不願離你而去,酆如歸,貧道心悅於你,望能與你長相廝守,永不離分,然,如今瞧來,竟是不能如願了。”
酆如歸稍稍一怔,便又吻了上去,唇齒相接,十指交握,肌膚貼合,魂魄戰栗難止,這即是兩人間的地老天荒。
不知過了多久,薑無岐附在酆如歸腰身上的手頹然鬆開了去,跌墜在地。
酆如歸受了驚,雙目圓睜,麵露驚恐,雙手生了自主意識般將薑無岐抱得死緊。
頃刻,他耳側炸開了骨骼碎裂之聲,低首一瞧,他發現自己懷中遽然擠滿了長長短短、粗粗細細的碎骨以及一點碎肉、內臟、血液,而原本該在他懷中的薑無岐居然自腰身處斷作了兩截。
——竟是他生生地將薑無岐抱斷了去。
何以會如此?
何以薑無岐會落得這般淒慘下場?屍身不全,幾無生前的模樣。
——是他!是他害死了薑無岐。
若是他不與薑無岐出那鬼山,薑無岐便不會死。
薑無岐會與柳姑娘相遇相知相守,過上幾年,便是兒女繞膝。
他痛楚難當,嘔吐不止,細瘦的背脊蜷著,直要將一身的血液以及胸腹中的臟器全數逼出。
良久,他忍住嘔吐,低下身去,唇瓣抵上了薑無岐的唇瓣,細細地親吻,直至薑無岐的屍身冷卻,他都舍不得與薑無岐稍離。
突地,卻有甚麼液體濺到了他麵上,他抬眼去看,竟又有一隻利爪陡現,這利爪刺入了薑無岐的眉心,慢條斯理地攪弄著其下的腦漿與腦子,濺到他麵上的便是黏糊糊的腦漿。
他容不得薑無岐再被傷分毫,伸手用力地將那利爪從薑無岐眉心拔了出來。
那利爪倒也順從,無半點掙紮,隻微微地抖動著。
它一抖動,上頭的細碎腦漿與腦子便簌簌地往下墜,不停擊打著薑無岐的麵部。
酆如歸頓時生了要將這利爪生吞活剝的心思,那利爪卻不好相與,一爪子向著酆如歸的眉心抓去,直欲鑽進酆如歸的眉心,也攪弄上一番。
酆如歸偏首躲過,然後接連從這利爪上扯下尾指、無名指、中指、食指、大拇指擲於地麵。
他又用力地踩了上去,直到將五指以及掌心踩成肉泥才作罷。
但即便如此,他的薑無岐也回不來了。
他下意識地以指尖磨蹭著自己的唇瓣,其後合身覆在了薑無岐的屍身上,靜靜地闔上了眼去。
待他再次睜開眼來,身下並無薑無岐,他坐書案前,一抬首便見他的父親一派威嚴地行至他麵前,道:“你為何不好好念書?先生道你好生頑皮,還與他頂嘴。”
“父親,我知錯了。”他口中認了錯,神誌卻還恍惚著。
父親摸了摸他的發頂,慈祥地道:“我兒知錯了便好,為父原就舍不得罰你。”
他又與父親交談了幾句,便有侍從稟報有貴客造訪。
父親走後,他手忙腳亂地尋了一麵銅鏡,銅鏡映出的他年不過十歲,容貌稚嫩,全無酆如歸惑人的風姿,五官與酆如歸亦截然不同。
他不是酆如歸,他不曾是酆如歸,他從未是酆如歸,與薑無岐相遇不過是他的一場幻夢。
忽地,頭顱疼得幾欲炸裂,他伏倒於地,低低地喘著氣,嚴寒從地麵上侵入他的四肢百骸,片晌,他身上即結出了厚厚的冰霜,他抬手欲要拍開冰霜,卻乍然見得自己手上抓了一冊話本,話本不厚不薄,半新不舊。
他信手翻開一頁,上頭寫的是:酆如歸其人,乃是一千年惡鬼,生性殘暴,作惡多端,喜嗜血啖肉,慣常著一身紅衣,做女子打扮,行走間環佩叮當,他足下是累累白骨,但因其容貌甚美,且善蠱惑人心,加之手段陰險,前去除他的正道中人大抵成了他腹中之物,能逃出升天者少之又少。
他心中一震,又聽得一侍女驚呼道:“二公子,你跪在地上作甚麼,地上涼,奴婢扶你起來罷。”
他被侍女扶了起來,在椅上坐了,又接過熱騰騰的紅豆桂花圓子湯飲著,撲鼻的桂花香卻驅不散他滿心的疑惑:我莫不是發了個夢不成?我尚未及冠,不曾因斷袖之癖被父親逼入湖中,不曾入得那話本成為酆如歸,更不曾愛上那薑無岐。
他這般想著,天色夜了,沐浴過後,便回臥房睡了,卻是輾轉反側,不得安眠。
白駒過隙,歲月偷換,已是他及冠的日子,他身著冠服,行過禮,由族中德高望重的長輩為他表字。
表字還未入耳,卻有一把他極為熟悉,又極為陌生的聲音道:“酆如歸,你快醒醒。”
他被這聲音催得側首望去,四周的人、事、物陡然間半點不剩,他又回到了那鬼氣森森的房間中,眼前是滿麵憂慮的薑無岐,周身則被血淋淋的利爪團團圍著。
他身在薑無岐的左臂臂彎當中,薑無岐的右手執著拂塵,略略一掃,數隻利爪便跌落了下去。
“我……”究竟何處是真,何處為假?他究竟是二公子,亦或是酆如歸?他迷惑不解地望住了薑無岐,發著怔。
但隻消薑無岐安然在他身側便好,縱然此處是假,他也甘願沉淪其中。
“你適才突然昏死了過去,難不成又發了噩夢?”薑無岐見酆如歸雙目渙散,難以聚焦,不由發問。
我是發夢了麼?我怎地會屢屢發夢,此處難不成除卻鬼氣濃重,還有旁的古怪?
酆如歸猛然張口咬住了自己的左手虎口,他神誌上雖不會覺得疼痛,但身體卻告訴他被他這一口咬得疼了。
——顯然眼下便是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