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及藤蔓浮上來,卻又一把聲音乍然響起:“你在尋貧道與酆如歸麼?”
她猛然循聲望去,竟然見得薑無岐抱著昏迷的酆如歸立在一棵銀杏樹下,一身的泥水,可見他們適才確是沉入了沼澤中,但卻不過是為了欺騙她的一出戲碼。
她氣急,衣袂一翻,薑無岐身後的萬千草木居然活了過來,張牙舞爪地衝著薑無岐而去。
與此同時,“鬆寒”所立之處竟生出了淺淡的光芒來,這光芒竄入“鬆寒”眼耳口鼻中,逼得“鬆寒”滿麵苦楚,咬緊了牙關,才不致於逸出痛吟來。
不多時,“鬆寒”疼得伏到在了沼澤上,由藤蔓托著身體,鬆寒夫君的屍骸卻忽地出現在了“鬆寒”麵前。
屍骸抱著一塊碑牌,碑牌上刻有“妻鬆寒泣立”這五字。
被壓在肉身深處的鬆寒見狀,陡然記了起來,那一日……那一日,她從睡夢中轉醒,竟然看見自己手上拿了一把匕首,匕首尖沒進了夫君的心口,夫君的心口全是鮮血,麵上卻含著笑,似乎還能聽見夫君在溫柔地與她說話:“鬆寒,我的小鬆寒,你今日過得好不好?腹中的孩子有沒有鬨你?我下次定會早些返家,你可切勿生我的氣。”
當時,她哭了一通,半拖半拉地將夫君的屍身埋了,又立上了碑。
然後,她渾渾噩噩地過了不知多久,連飯食都要幼子來喂,才終於如願地將夫君被她殺死一事忘記了。
她隻記得夫君出遠門去了,她要守著這個家,等夫君回來。
良久之後,薑無岐且戰且退間,眼見“鬆寒”頭頂心飄出一點半透明的魂魄來,立刻飛身掠去。
周遭草木逐漸退去,沼澤亦不見了,酆如歸、薑無岐與“鬆寒”又回到了那鬼宅大堂。
鬆寒頭頂心那抹魂魄不甘心被驅逐,又要往裡鑽,被薑無岐以指尖輕輕一觸,那魂魄便如何都進不去鬆寒的肉身了。
“你……”魂魄轉而逃跑,薑無岐那拂塵卻是攔住了她的去路。
她失了可依仗的肉身,經受了雷劫的魂魄更是遠未複原,如何能製得住這拂塵,不得不束手就擒。
薑無岐先前故意引得苦艾草妖以為他不敵藤蔓,與酆如歸一道墮入了沼澤,他斷定那苦艾草妖定會親眼來看看他們的死活,遂在他們墮入之處畫了個符咒,這咒可短暫地令被施咒者心神不寧,無法動用法力。
那苦艾草妖原本應有數百年的道行,又善幻術,不容易對付,但現下躲在鬆寒的肉身中,顯然除卻幻術,便一無所長,且這幻術許無肉身依仗,便施展不得了,若真是如此,那隻須將她從鬆寒的肉身逼出即可。
果然,一如他所料。
薑無岐抱著酆如歸行至苦艾草妖麵前,道:“你還有何要言?”
苦艾草妖仰首望住薑無岐,勾唇笑道:“道長,你要殺我麼?”
薑無岐眉眼慈憫地道:“貧道若不殺你,如何對得住死於你手的那兩百九十三條無辜的性命?”
“無辜麼?他們中欺壓良善的凶煞,有逼死兒媳的毒婦,有對動輒打罵妻兒的惡徒,有誘/奸少女的淫棍……他們無辜在何處?”苦艾草妖悲戚地道,“而我僅僅是想回家罷了,僅僅是想回家為我母親上一炷香罷了,道長,我何錯之有?”
薑無岐歎息道:“這兩百九十三人中,或許有人是死有餘辜,但大部分人不該枉死,你害死了一村子的性命,如今隻餘下鬆寒一個活人,鬆寒年老體邁,你教她如何活下去?”
“如何活下去?”苦艾草妖望了眼伏倒於地的鬆寒,“鬆寒身體虛弱,待我能掌控她的肉身時,她已出不得方圓十裡了,而今左右不過一年的陽壽了。”
聞言,薑無岐眉眼間慈憫更盛,而後卻是肅然道:“你可是說完遺言了?”
苦艾草嫣然笑道:“而我沒了鬆寒的肉身,恐怕亦活不過十日,你要殺便殺罷。”
薑無岐毫不猶豫地一指點在苦艾草的眉心,同時口中默念經文,苦艾草的魂魄立即黯淡了下去,其後便身不由己地下地府去了,隻餘一句低喃:“我的家鄉在南方,從山上眺望,可望見一片大海……”
而那鬆寒因疲乏在地麵伏了一會兒,才從地麵上爬起來,朝著薑無岐問道:“道長,我的太師椅哪裡去了?我怎地找不到了?”
那太師椅在第二重幻境時,由於被婦人搬起,狠狠地砸向薑無岐,已被薑無岐毀去了。
薑無岐眼見鬆寒皺紋縱橫的麵上一片急色,便知這太師椅於鬆寒而言極為要緊,他心中歉然,方要致歉,卻聽得鬆寒恍惚道:“夫君已被我害死了,我要夫君最喜愛的太師椅又有何用?”
薑無岐急聲道:“你夫君並非是被你害死的,害死他的乃是附身於你身上的苦艾草妖。”
“是麼?”鬆寒指了指大門,厲聲道,“你這道士,還不快些帶著那孽障滾出去,小心老身尋一得道高僧將你與那孽障一並除了去!”
“你且保重。”薑無岐抱著昏迷不醒的酆如歸出了門去,他們一出去,那門便被闔上了,他隱約聽見有壓抑至極的哭聲從門縫裡擠出來。
兩旁的村舍一個人也無,十室十空,現下已是深夜,靜謐萬分。
薑無岐垂眼凝望著被月光灑了一身的酆如歸,柔聲問道:“冷麼?”
酆如歸自然不會回答,但卻在薑無岐重新抬眼去看前路之時,張口咬住了薑無岐的咽喉。
鮮血霎時簌簌而下,染紅了薑無岐足邊的一片半黃不綠的荒草。
“滴答,滴答。”
“滴答,滴答。”
“滴答,滴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