倆人出了門去,欲要尋個人來問問,十餘壯漢卻是遠遠地過來了。
那惡犬古怪,酆如歸為求萬全,便拉著薑無岐躲了起來,待壯漢離去,才出去。
但僅僅踏出了一步,他的左足足踝卻陡然發起疼來,必然是那惡犬所咬的傷口在作祟,這疼痛於他而言,並不要緊,未免薑無岐憂心,他隻字不提,徑直走到旁邊的一間矮屋,叩開門,問清了崔家墳頭之所在。
倆人急急地往崔家墳頭趕,這崔家墳頭足有百餘座墳塚,費了些功夫,倆人終是在一座墳塚前尋到了那惡犬。
血水正源源不斷地自那惡犬皮毛上滑落,惡犬趴伏於地,雙耳耷拉,氣息奄奄,聽得動靜,掙紮著睜開眼來,吃力地望住了倆人,下一瞬,它竟是直直地朝著薑無岐撲了過去。
薑無岐偏過身去,令惡犬撲了個空,惡犬卻不甘心,又要撲上來。
酆如歸喚出紅綢來,紅綢轉瞬便縛住了惡犬的四肢,惡犬旋即重重地墜落在了積水中,濺起大片的水花。
酆如歸低下身去,手指覆到惡犬的皮毛上,欲要瞧瞧它的傷處,卻見它張了張口,片晌,居然吐出了人言:“你是何人?”
這把聲音含糊不清,難以辨識,如同牙牙學語的孩童所發出的,但孩童的聲音稚嫩,這把聲音卻蒼老得厲害。
酆如歸知曉惡犬有些道行,卻不知它還能口吐人言,稍稍一怔,才含笑答道:“我並非活人,而是惡鬼。”
“你是惡鬼,卻能修出肉身,想必道行不淺,你可否幫我尋一人?”惡犬嗚咽著哀求道,“昨日咬了你是我的不是,你若能幫我尋到那人,我便任憑你處置。”
酆如歸卻是嗤笑道:“你而今已是我囊中之物,我要如何處置便如何處置,何須聽你差遣?”
惡犬望了眼三尺之外的一處墳塚,哀慟至極:“我要尋的便是那人,他投胎轉世去了,我不知他現世的姓名,但他過世前,曾允諾我定然會再來尋我,與我作伴,我等啊等,等了百餘年,他卻沒來尋我,如今,我快死了,我想在死前瞧他一眼,一眼就好。”
那墳塚的主人喚作崔迎,崔迎前後左右的墳塚上或多或少生有雜草,隻崔迎的墳塚上一根雜草也無。
聞言,酆如歸厲聲質問道:“你等他來尋你,便安分地等著,為何要傷人?你可知有人因你截肢,更有人因你而死!”
惡犬皮毛一顫,驚聲道:“我咬人隻咬一口,咬得不重,怎會如此?”
酆如歸複又逼問道:“你為何要咬人?”
惡犬低聲答道:“我初見崔迎,以為他要傷我,我咬了他一口,他卻不怕我,亦不記恨我,而是將我抱回了家中。這毓秀鎮無一與他一般模樣,我想著他現世應當是變了相貌,但他的血的味道或許不會變,這才……”
“你咬人是為了從眾人中辨彆出崔迎的轉世?”酆如歸冷笑一聲,“你實在是蠢笨得無可救藥,其一:你如何能確定崔迎的轉世定然在這毓秀鎮?他上了奈何橋,飲過孟婆湯,哪裡還會記得你?其二:他的肉身早已埋在了這墳塚當中,他投胎轉世時,又帶不走這肉身,肉身不同,血的味道如何會不變?你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
酆如歸此言字字誅心,惡犬頓生絕望,於它,崔迎是他所有的一切;於崔迎,崔迎有父母妻女,它許隻是崔迎把玩逗樂的玩意兒,崔迎要記也是先去記父母妻女。
至於血的味道……確如酆如歸所言是它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百餘年來,它心懷僥幸地欺騙自己許崔迎現世的血與前世的血是同樣的味道——不然,它要以甚麼來從這許多人中識出崔迎?
可它竟因此害得好端端的人截肢、喪命,實在是錯得離譜。
酆如歸見那惡犬的情狀,便知它後悔萬分,但卻生不出半分憐憫來,畢竟它因自身執念平白害了無辜之人。
酆如歸握住了薑無岐的手,朝著惡犬問道:“那老翁是否為你所害?”
惡犬頹然地道:“我僅僅是想嚇退他,從未存過害他的心思,想不到他被我一嚇,摔倒在地,竟摔破了頭。”
聽得這話,酆如歸不由自責起來,倘若他與薑無岐再留一刻,慢些離開,非但老翁不會丟了性命,他們亦能將潛入庖廚的惡犬當場捕獲。
他吸了一口氣,一抬眼,卻瞧見了雲研。
雲研身著蓑衣,手裡提了一壺酒,雨水從他一身蓑衣滑落,蜿蜒至他的右手以及手中的酒壺,又紛紛跌墜下去。
他滿麵頹喪,身形佝僂,覺察到酆如歸的視線,便望了過去。
他走得近了,看清酆如歸足邊躺著的那物乃是那惡犬,不經思索地拿了那酒壺向著惡犬砸了過去。
瓷質的酒壺砸破了惡犬的額頭,血液與酒液一道傾覆下來,遮住了它的雙眼,幾乎同時,鼻尖忽而有熟悉的氣味漫了過來。
——是崔迎,是崔迎!
它拚命地仰起頭顱來,想要舔一舔雲研膝蓋上的破口,真切地嘗一嘗眼前之人的血是何味道,但卻不得,因為還未待它將頭顱仰得足夠高,它便在一陣劇烈的疼痛後,徹底咽了氣。
彌留之際,它似乎看見了崔迎,崔迎一身青衫,蹲下身來,撫摸著它毛茸茸的腦袋,笑著問道:“你餓了罷,與我回家可好?你若是願意,可不許再胡亂咬人了。”
它衝著崔迎露出了一口奶牙來,張牙舞爪地又要去咬崔迎,崔迎卻將它抱了起來,道:“與我一道回家罷,你不說話,我便當你應下了。”
當時,它不通人言,自是反駁不了,隻能被崔迎抱回了家。
三年後,崔迎娶妻,又過兩年,崔迎得了一女。
自從得了一女後,崔迎便時常抱著女兒與它玩耍。
此女垂髫之齡,崔迎的父母接連過世,崔迎唯恐妻女憂心,未曾在妻女麵前落下一滴淚來,暗地裡卻抱著它哭了一通。
又十年,崔迎病逝,斷氣前,許諾它定會來尋它。
百餘年後,崔迎終於來了,它以最後的氣力凝視著與崔迎生得無一處相似的青年,滿足地闔上了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