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分明是尋常的烤雞腿,但酆如歸卻啃得如若難得的珍饈美饌。
酆如歸右手烤雞腿,左手不甘寂寞地抓了隻梅菜扣肉燒餅。
一道吃了幾口,他忽生一計,卻是將雞腿肉全數撕下來,夾於梅菜扣肉燒餅中了。
吃下這隻梅菜扣肉燒餅夾烤雞腿肉後,鹵雞爪、蛋烘糕又依次被他送入了口中。
他用食速度不快,一麵咀嚼著,一麵又想起了傅明煦:“傅明煦不是曾言他與他女兒間有誤會,他女兒已不認他這個父親了,而今他遲遲不回來,他應當已與他女兒冰釋前嫌,相談甚歡了罷?”
薑無岐正吃著香菇黑木耳青菜煎餃,聽得酆如歸出言,心中愧疚,不敢看酆如歸,隻低歎道:“要是能如你所言便好了。”
酆如歸統共要了兩隻烤雞腿,五兩鹵雞爪,待這些下了肚,他才得暇笑著道:“傅明煦若不是與女兒冰釋前嫌,相談甚歡,為何去了足有小半個時辰了還不回來?”
他又吃儘了梅菜扣肉燒餅與蛋烘糕,直覺得肚腹滾圓,有些許發脹。
他捉過薑無岐的手,覆於自己肚腹上,可憐兮兮地道:“無岐,我好似吃撐了。”
薑無岐掌心一燙,抬眼見酆如歸一副可憐模樣,便輕輕地揉按起了酆如歸的肚腹來。
“嗯……”酆如歸被薑無岐揉按著,甚是舒服,無法自控地低吟了一聲,隨即倒下身來,枕著薑無岐的雙膝,半闔著雙目,要求道,“多揉按一會兒罷。”
酆如歸的吐息一點不落地噴灑於薑無岐的小腹之上,那小腹立即發緊,如臨大敵一般。
薑無岐下意識地欲要推開酆如歸,但又不忍見酆如歸露出那副可憐模樣,便隻得接著揉按。
揉按了約莫十下,大門突然被推開來了,進來的乃是傅明煦。
傅明煦向著薑無岐頷首示意,而後便去房中了。
再出來時,他已換下了一身的黑衣,穿上了褐色長衫,那鬥笠亦摘下了。
他麵含笑意,但因過於刻意,而顯得虛偽無比。
他以輕快地語調朝著薑無岐道:“據親家婆所言,大夫已來過了,我女兒至多再過半月便要生產了,不知會產下女孩,還是男孩,但隻要是我女兒所出,我想定是男俊女俏。”
酆如歸被薑無岐揉按著肚腹,舒服得昏昏沉沉的,險些要睡過去了,聞得喜訊,立刻坐起身來,恭賀道:“恭喜你要做外祖父了。”
薑無岐亦附和道:“恭喜。”
言罷,他卻盯住了自己懸空的掌心,其下空無一物。
傅明煦笑著回道:“多謝兩位。”
偏生這時,尚未闔上的大門外卻有一女疾步而來,此女身形臃腫,看眉眼正是傅明煦之女。
傅明煦背對著門,無法瞧見,正歡喜著,碎瓷之聲卻突地鑽入耳蝸深處,毫不留情地炸了開來。
他低下首去,碎裂的瓷片生生地紮入了眼中,這瓷片的花紋、顏色熟悉至極,便是他要小二哥盛了芙蕖山楂羹的那隻瓷碗所有的。
他知曉女兒喜歡吃芙蕖山楂羹,又怕女兒得知是他買來的,不願入口,便向親家婆要了這隻瓷碗來。
他每日用畫糖人賺來的錢為女兒買上一碗芙蕖山楂羹,再由親家婆轉交。
生意不佳時,他從日出到深夜,才能賺得一碗芙蕖山楂羹。
傅家村與九曲樓相距十幾裡地,親家婆為照顧兒媳,謊稱是她自己買的,因她上了年紀,手腳不便,才托了村裡其他人去買。
日複一日,他已用畫糖人的錢為女兒買了八個月又十七日的芙蕖山楂羹了。
今日,他不知怎地萬分想親眼看看女兒,更想親手將芙蕖山楂羹喂予女兒,便在女兒的婆家徘徊了良久。
最後,他仍是將芙蕖山楂羹交由了親家婆,親家婆要他勿要難過,女兒定會有諒解他的一日。
他無法解釋,隻能微笑不語。
他失魂落魄地回到了家中,豈料,他前腳剛到,女兒竟後腳跟來了,且將一碗好端端的芙蕖山楂羹摔在了地麵上。
今日這芙蕖山楂羹上灑的芙蕖由雪白換作了猩紅,襯著山楂羹本身的紅色,恍若鮮血。
他猝然想起了他殺妻的那日。
那日,從他妻子體內簌簌流淌出來的熱液,便是相似的顏色罷?
“要是早知這芙蕖山楂羹是你所買的,我連一口都不會碰,我嫌惡心。”女兒譏諷的嗓音猶如一根根尖刺,利落地侵入了他的皮肉,少時,他體無完膚,絕望至極。
他回過身去,顫聲喚道:“阿蔭……”
“你勿要喚我阿蔭,你早已沒有資格喚我阿蔭了。”傅蔭冷笑道,“今日起,你若還執意出現在我麵前,便不要怪我對你不客氣了。”
傅明煦疼愛傅蔭,酆如歸不知倆人是為何生了誤會,但實在見不得傅蔭以如此惡劣的態度對待傅明煦說話,遂開口問道:“你要如何不客氣?”
傅蔭全部的注意力皆集中於傅明煦身上了,並未發現屋內尚有倆人,聞言,不答反問:“你是何人?”
“我是何人與你有何乾係?”酆如歸指了指傅明煦道,“但他是你的生身之父。”
傅蔭歇斯底裡地尖叫道:“他是我生身之父,卻亦是我的殺母之敵,你要我如何待他?”
傅蔭的婆婆這時總算追了上來,她生恐傅蔭動了胎氣,扶住傅蔭,勸道:“阿蔭,你切勿動氣,仔細傷了孩子。”
一聽婆婆提及腹中胎兒,傅蔭便不得不努力地去抑製怒氣。
她深深地吸了幾口氣,轉過身,不再瞧傅明煦一眼,僅紅唇張翕:“我已不再是你女兒,我腹中的孩子亦不會喚你一聲外祖父,就此永彆。”
她由婆婆扶著走了,腳步蹣跚。
她婆婆回首望了傅明煦一眼,怕惹怒了兒媳,便也不理會傅明煦。
傅明煦不由自主地跟隨著他們走了兩步,才駐足於門口,目送女兒離去。
但即便女兒不認他,他仍舊希望能守著女兒平安生產。
女兒命苦,五歲那年她親眼看見自己的母親為他所殺,一刀破腹,鮮血與腸子流了一地。
他死後,女兒被他幼弟收養了去,未料想,他幼弟為了自身生計,竟將其賣予了一戶人家做童養媳。
他的魂魄被母親招來後,趕忙去見了女兒,女兒一看清他的模樣,便嚇得哇哇大哭,哭得直喘不過氣來,小臉蛋漲得通紅。
他束手無策,隻能先行離開。
三日後,他聽說女兒自他走後,一直哭個不停,雙眼腫成了核桃,夜夜發噩夢,僅僅三日人已瘦了一圈,且有人同她說話,她便縮在角落不出來。
他心疼女兒,日日偷偷去看著女兒。
女兒過了五日,不再哭泣,卻癡傻了起來。
人人皆道她是被自己的父親嚇得失了魂魄。
女兒的夫家人去請了神婆來,為女兒叫魂,女兒發了一夜的高熱,竟真的好轉了起來。
縱然他不現形,女兒便看不見他這隻鬼,但他仍是懼怕再嚇著女兒,待女兒好轉,便回了家去,與母親相伴。
女兒及笄那年,正式與她夫君拜堂成親,宴請賓客。
他害怕她夫君待她不好,便時常去她夫家,一連去了一月,見夫婦二人琴瑟和鳴才安心了下來。
可惜好景不長,半年後,她夫君考完鄉試,回來途中竟不幸感染了肺癆,她連夫君最後一麵都未見到。
由於她夫君的屍身遠在外鄉,已不及灌下招魂水了,女兒便永永遠遠地失去了她的夫君。
他怕女兒想不開,日日夜夜地守著女兒,女兒果真趁人不備上了吊。
他在屋外,聽到凳子倒下的聲音,急忙飄入門內,乍然見到女兒的雙腿搖搖晃晃的,心疼欲裂,他將女兒從三尺白綾中救下來,女兒卻瞪著他道:“原來你在,你已死了,為何不死透些?”
女兒脖頸上有白綾遺留下來的紅痕,紮得他雙目生疼,女兒一開口更是字字誅心:“你現下是依靠祖母供養麼?你當真是不孝!你可有想過祖母麼?祖母年輕喪偶,如今年邁了,還要以血來供養你,你害死了母親,下一個是要害死祖母麼?”
他啞口無言:“我……”
女兒厲聲道:“滾出去!”
他出去了,隱去身形,守在門外,以免女兒再尋短見。
被女兒記恨又如何?隻要女兒能安然無恙便好。
當夜子時,女兒再次投井自儘,幸而他及時發現,才被救了回來。
女兒這一回,懶得再與他言語,橫了他一眼,便重重地推開他,回了房中去。
四日後,女兒忽感腹中翻騰不止,縱然並未吃下甚麼,卻在一日之內吐了五回。
她婆婆尋了大夫來為她診治,大夫笑著同她說她已懷有三個多月的身孕了。
這是一件幸事,有生命逝去,便有新的生命要降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