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猝然想起了那酆如歸所言——女子的價值並非僅僅是為人妻為人母,首先該作為一個人活著……該作為一個人活著……
她現下其實不是作為一個人活著麼?
她是否該作為一個人而活著?
倘若她能作為一個人而活著,她的二女、三女便不會被低嫁,她的五女便不會被凍死,她的四女更不會死於冥婚罷?她那長子亦不會與她陌路。
她目前為止的一生似乎雙手空空,一無所獲。
四女一子都已離她而去,丈夫又長期虐待於她。
——不,四女並非是死於冥婚,而是死於她手。
她盯著自己的雙手,直覺得上頭沾滿了四女的鮮血。
這一刻,她理解了四女當時憎恨的眼神,四女是憎恨她這個做母親的不但沒有保護好女兒,還親手要了女兒的性命。
她一腳被相公踢至了牆角,渾身生疼,似要碎作一灘肉泥。
她拚命提了口氣,望著相公問道:“於你而言,我是何人?”
相公理所應當地答道:“於老夫而言,你自然是一件玩意兒,生兒育女的工具,不要分文便能嫖的娼妓,不像那些外室,少給了幾個子,便跑得一個不剩。”
她一早便知男子生來高貴,三從四德是為天理,但當相公赤/裸/裸地說出這一番話,她卻不由眼前漆黑,天旋地轉。
相公的打罵似無休止,她或許快要死了罷?她若是死了,她的屍身會被相公賣了罷?不知能賣上幾個錢?
不,她為何要死?為何要被這個不念及夫妻情分,以言語羞辱她的相公打死?
——是了,方才她被羞辱了,她是一個人,而非是眼前這人生兒育女的工具,不要分文便能嫖的娼妓。
她突然想了通透,拚了命地站起身來,操起桌案上的燭台,拔去蠟燭,將其上的插蠟燭的尖針衝著相公的咽喉刺了過去。
相公猝不及防,跌倒於地,流了一地的血,不敢置信地瞪著她。
他應當從未想過慣來逆來順受的她會做下這等事罷?
她聽見相公在向她呼救,口齒含糊不清。
她靜靜地坐在一邊,不多時,相公便斷了氣。
殺人的快感瞬間奪去了她的神誌,她發了瘋似的拿著燭台一次又一次地刺進相公的屍身。
好生快意,她這一生不曾有過這樣快意的時光。
鮮血不斷濺起,迷糊了她的雙目,但她仍是不舍得罷休。
相公的屍身破洞無數,鮮血淌了一地,血腥味驚動了女管事。
女管事偷偷從窗樞窺了一眼,便去慌忙報了官。
不知過了多久,房門被打開了,她聽不見半分動靜,兀自用燭台刺著相公已然血肉模糊的屍身。
須臾,她被人製住了雙手,大笑著,狀若瘋癲,但並不掙紮。
之後,她被關入了牢房,未多久,她麵前憑空出現了一人,那人便是她之前曾見過的酆如歸。
酆如歸目生困惑,問道:“虞夫人,你為何要殺虞老爺?”
虞夫人溫柔地笑道:“你不是曾言女子首先該作為人活著麼?”
而後,她又細細地與酆如歸講述了她的一生。
她語調平和,但酆如歸聽著卻頗感沉重。
這銳州的女子生存不易,幸者如唐暖,能與男子一般受到平等的教育,擺脫女德的束縛,安穩地出嫁、產女、生子,並為其相公所愛護;不幸者如虞夫人,一出生便注定要為旁人而活,出嫁前為父親、弟弟而活,出嫁後為相公而活。
然而即使是唐暖,亦遭受了姐姐、父母相繼過世的苦楚。
講罷,虞夫人哀求道:“我有兩件事,望公子能幫我一幫。”
見酆如歸頷首,她一一道:“其一,聆雪的屍身已被與賀頤葬在一處了,勞煩你將她的屍身挖出來,另尋一處埋了;其二,我死後,勞煩你將我的屍身燒了罷,我也好死得乾淨些。”
“我知曉了。”酆如歸彆過虞夫人,轉身欲走,卻聽得虞夫人道:“且慢。”
他回過身去,竟是見得虞夫人朝他一拜,並向他致謝:“多謝你。”
虞夫人這一拜,並非是先前做戲的一拜,而是發自內心地感謝酆如歸為她掃去蒙昧。
假若酆如歸來得再早些該多好?
假若酆如歸在她出嫁前便來該有多好?
但酆如歸瞧來不過及冠之齡,二十年前,許尚未降生罷?
她苦笑著,目送酆如歸的身形陡然消失。
牢房昏晦,晝夜難分。
不知過了多久,她被提上了公堂,一番審問後,當堂因殺夫被判處了死刑。
她鎮定地對著劉知州道:“我知曉殺人便該償命,但我該償的是我那四女、五女的命。”
劉知州吃了一驚,卻又聽得她詰問道:“為何無人為死於冥婚的新嫁娘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