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當夜, 二公子正坐於庭院中的一張藤椅上納涼, 他麵無表情, 四肢緊繃,穿著一身竹青色的衣衫,這衣衫鬆鬆垮垮著,裸露出了他大半的鎖骨。
他左側立著一個侍女, 侍女為他扇著扇子,他的右側則是一張矮幾,這矮幾上放著三隻月餅以及一些點心。
已是月上中天, 卻無人理會於他, 中秋分明該是闔家團圓的日子,他竟是形影相吊,唯一能讓他覺得有過節氛圍的惟有那三隻月餅,然而他卻全無食用的興致。
一月又十日前,他斷袖之事不知為何被他父親知曉了, 父親立即著人為他安排親事, 他卻屢屢拒絕, 父親大為光火,下了最後通牒與他, 明日便是期限之日了。
他已確認自己無法對女子產生情愛,故而是決計無法如父親所願的一般娶妻生子的。
他準備明日向父親跪求讓父親能應允他不必娶妻生子。
父親素來疼愛於他, 想來即便心中不悅, 亦會勉強應允的罷?
思及此, 他的心情總算好了些, 便拈起一隻月餅咬上了一口。
這月餅乃是豆沙餡的,並不會過於甜膩。
他喜愛點心,是以,吃罷這隻月餅當即神態舒展,精神鬆弛。
他方要去吃第二隻,手伸到半途,卻又收了回來。
這三隻月餅是他特意向京城中的一家月餅鋪子預定的,若不是提前三月預定是必然拿不到的。
他今日一早拿到月餅之時,格外興奮,望能以這月餅討好父親,然而,除非有十萬火急之事,年年與他一道過中秋的父親今日卻不曾在他眼前露過麵。
他的願望落了空,非但父親,連母親都不願見他。
他仰起首來,望著懸掛於空的滿月,登時覺得口中儘是苦味。
他方才吃的明明是豆沙餡的月餅,為何會有苦味?
他屏退侍女,自己獨坐於藤椅之上,從戌時至子時,終是一點一點地將全數的吃食用乾淨了。
從頭到尾,他的周遭都靜悄悄的,使他生出了這偌大的天下僅有他一人的錯覺。
——不,這偌大的天下確實隻有他一人罷,不然為何無人理會於他?
他撫著被撐得圓鼓鼓的小腹,這小腹裡頭裝的儘數是他喜愛的吃食——豆沙月餅、椰蓉月餅、五仁月餅、栗子酥、綠豆餅、椰汁西米糕、蟹肉蝦餃以及糯米雞。
其中蟹肉蝦餃與糯米雞已涼透了,滋味難言,全不及平日他所食的熱乎乎的味道。
他命人備了這許多的吃食,原本是打算與父親、母親一道用的。
可惜,這些全數落入了他一人腹中。
他端起了明前龍井來飲,這明前龍井亦已涼透,一湧下咽喉,他便本能地打了一個寒顫。
好冷,好冷,好冷……
爹爹我好冷呀……
娘親我好冷呀……
他將自己縮成了一團,擠在那藤椅上,瞧來像是遭人遺棄了。
忽而,他的小腹發起了疼來,疼得他霎時泌出了一層冷汗。
分明是中秋,他卻直覺得自己吐出的氣息白白的一片——一如隆冬。
緊接著,小腹又翻騰了起來,他猛地側過身去,嘔吐了出來。
嘔吐尚不足夠,他又疼得在地麵打起了滾來。
寂寥的夜,他隻能聽到自己的聲音,自己是如何掙紮的,自己是如何喘息的,自己又是如何嘔吐的……
他連呼救的氣力都沒有,嘔吐物更是好似卡住了喉嚨,他不得不靜待自己的情況好轉。
不知過了多久,痛楚未有減緩,腹中空空如也,他將先前吃下的點心一一吐了出來,末了,僅能吐出一些酸水來。
喉嚨疼得幾乎要灼燒起來,可依然無人理會於他。
他張了張口,喉嚨似要被撕裂了,他拚命地發出了聲音來,可那聲音小得可怕,又粗糲難當。
莫要說是父親以及母親了,連府中的奴仆都無法聽見。
——又或者已經有人聽見了,隻不過無人關心他的死活罷了。
負麵的情緒頓時將他包圍了,他便在絕望當中,昏死了過去。
中秋次日,他從自己的嘔吐物中轉醒,一睜眼才知天即將要亮了。
他掙紮著站起身來,望向最後的一點滿月。
片晌後,滿月逝去,金烏當空,終於有一小廝發現了他,將他扶了起來。
死而複生的感覺直教他幾欲落淚,這天下並非僅留他一人。
小廝將他扶進臥房,扶上床榻,他躺下之後,命小廝前去請大夫,其後便期待著大夫過來為他診治。
他的喉嚨依然疼得厲害,但隻消一副湯藥入腹定然能恢複如初。
可大夫卻遲遲沒有出現,約莫一個半時辰之後現身的竟是他的父親。
他委委屈屈地向著父親撒嬌道:“爹爹,你怎地這樣晚才過來看望我?中秋都已過了。”
父親卻是冷著臉道:“為父已為你選好一大家閨秀了,你考慮得如何了?”
“我……”他試著去握父親的手,居然被父親躲過了。
父親複又問道:“你考慮得如何了?”
“我……爹爹,我無法娶妻生子……”他努力地想讓父親理解自己,“我乃是個斷袖,碰不得女子,我倘若娶妻,必定不能與她同房,那我不是平白禍害了她麼?令她無辜守活寡。”
父親的麵色愈加冷硬了,父親瞪著他,須臾之後,拂袖而去。
至此,父親便不再理睬於他,父親對於他多年的疼愛往事如煙。
一日,他打聽到父親在湖邊飲酒作樂,遂疾步而去。
父親一見到他,麵色當即冷了下來,不屑地輕哼一聲。
他毫不猶豫地跪下身去,向父親乞求諒解。
父親卻是厲聲道:“你若是不能娶妻生子,為父便當沒有你這個兒子!”
“我……”他麵色蒼白,被父親一腳踹開。
父親厭惡地道:“勿要攪了我的雅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