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灣縣城就像一張剛動了大刀子、尚未消腫拆線的臉,恨不能一夜之間改頭換麵,急躁得有些狼狽。..
放眼望去,到處都是暴土狼煙的建築工地,舊人們熟悉的街道,都一條一條地分離合並,曾經用腳丈量過的土地,如今卻連輪子都轉不清楚了。
時代是破壞一切的推土機,可悲的人們自以為“深埋”的秘密,其實都隻是頂著一層浮土,輕輕一吹,就會露出遮蓋不住的醜陋身軀。
從浩浩蕩蕩的拆遷打破小鎮的平靜生活那一刻開始,尹平就知道,自己離這一天不遠了。
十四年前他蓋上的土捉襟見肘,到底是紙裡包不住火。
漆色斑駁的紅色電動車在凍土上飛馳,打了個滑,刮到了一輛停在路邊的轎車後視鏡,後視鏡掉下來摔了個稀碎,電動車也跟著一起飛了出去。
尹平瘸著腳爬起來,身上的泥都沒顧上拍,一把拎起車把摔歪了的電動車,跨上就跑,刮破的手套下露出成片的燒燙傷痕。被刮掉後視鏡的車主正好從路邊小超市裡出來,追了幾步,眼見肇事者絕塵而去,跳著腳地破口大罵幾句,拿出手機報了警。
這一條報警信息透過巨大的網絡傳播出去,尹平和他的紅色電動車成了被鎖定標記的病毒。
“定位到了,”陶然飛快地對電話裡的駱聞舟交代了一聲,“我馬上帶人趕過去。”
駱聞舟那邊似乎想說點什麼,陶然卻急急忙忙地打斷了他:“尹平很重要,我知道,你放心,我一定把他帶回去。”
駱聞舟:“等等,我給你叫……”
“支援”兩個字沒來得及順著信號傳出去,已經被掛斷的電話卡了回去。
如果尹平才是當年出賣顧釗的人,那他可能是他們唯一能找到的突破口,這個人太重要了,誰也沒料到他會出現得這麼猝不及防。
尹平幾乎能聽見西北風刮來陣陣的警笛聲,他覺得自己就好像一隻掙紮在蜘蛛網上的小蟲,乾澀的眼睛被寒風衝出了淚水,混著鼻涕一起流下來,他想起了十四年前那個同樣刺骨的夜晚——
尹超和尹平是雙胞胎,好像一個模子裡複製出來的人。
可從小父母就偏心,跟人家提起來,總是說“學習好的”那個是哥哥,“聽話的”那個是弟弟。
“聽話的”,這評價實在熨帖,狗也聽話。
長大以後父親去世,他們倆又變成了“在外麵闖蕩”的哥哥,和“沒什麼出息接他爸班”的弟弟。
分明是一模一樣的人,其中一個卻好似將另一個人的運氣與才華一並偷走了——就連女朋友,尹超的那個也比他談的看起來“高級”很多。
不過好在,尹超這樁婚事後來黃了,因為到了談婚論嫁的時候,那女孩在下班途中被人殺了。尹超從他這裡“偷走”的運氣好似一股腦地反噬了回來,從那以後,老大就像變了個人,工作也辭了,世界也不闖了,一天到晚遊手好閒地不知在乾什麼,還乾脆跟家裡人斷了聯係。
逢年過節,他媽總要先求神拜佛地燒一通香,等著大哥尹超中獎似的從天而降。
大哥出事的時候,尹平雖然嘴上沒說,心裡是有點幸災樂的,多年壓抑的嫉恨好似曠野上的草根,一夜春風吹過,就會一發不可收拾地瘋長起來,每次看見他老娘落寞的臉色,他都很想快意地問她——你不是開口閉口都是尹超嗎?你不是天天說他有本事、有魄力嗎?他魄力大得連家都不回,到頭來,還不是自己這個“沒出息”的東西給你這老不死養老送終?
可是很快,尹平就發現,不管那個陰影似的大哥變成什麼樣,他都是老娘的心頭肉,不管自己每天多麼勤勤懇懇地上班養家,在偏心的老母親眼裡,依然隻是個可有可無的添頭。
那段時間尹超不知有什麼毛病,從市裡搬回南灣鎮上了,在離家不遠處租了個民房,尹小龍生日那天,他竟然還破天荒地出現在了他們家的飯桌上,買了蛋糕,反常地把自己收拾得乾乾淨淨。
尹超說,他最近賺了點錢,想起老娘以前曾經珍藏過一張豪華遊輪的廣告,自己這麼多年沒孝順過她,終於有能力給她實現夢想了,正好小侄子也放寒假,他給老娘和弟弟一家三口都報了團,全家可以一起去。
冬天正是鍋爐房最忙的時候,尹平覺得這時候請假,單位領導那邊交代不過去。尹超卻故意輕描淡寫地說,要是實在沒時間也沒辦法,反正一人兩萬,錢已經交了,退也退不了。
他們家那傻老太婆聽說了這個價格後勃然大怒——大哥把小十萬塊錢都拍在桌上了,做兄弟的連一個禮拜假也請不出來?豈有此理。
至此,尹平已經確準老大是不懷好意,是想害自己。可是憤怒之餘,他又覺得不對勁,那個年月,兩萬塊錢對於平民老百姓來說,實在不少了,尹超犯得上花這麼多錢害他丟工作嗎?
下這麼大本錢,大概得要他的命才劃得來了。
於是那天晚上,滿腹疑慮的尹平偷偷地跟在了大哥尹超後麵,一路跟回了他在鎮上落腳的租屋。
尹超警惕心高得嚇人,尹平幾次三番差點被他發現,幸虧南灣鎮他地頭熟。
然後他親眼看見幾個人把尹超堵在了租屋院子裡。
尹平連大氣也不敢出,恨不能鑽進牆角的耗子洞裡,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恐懼些什麼,隻是本能地感覺到危險。
尹平聽見其中一個人說:“老煤渣,你給你們家人報了一個什麼玩意?遊輪?這就想躲過去啦?我告訴你,就算是航空母艦,說讓它沉底,它也得沉底。時間不多,來點痛快的吧,給你一宿時間好好想想——你是要五十萬、現金,還是要你媽你弟弟你侄子的腦袋?”
尹平聽得半懂不懂,卻又如墮冰窟,他向來不憚以最大的惡意揣度老大,卻沒料到老大居然還能超出他的想象!
尹平不知躲了多久,在嚴冬深夜裡差點凍成一條人乾,直到那些人走遠,小平房裡亮起黯淡燈光,他才行屍走肉似的鑽出來。
尹超一臉凝重,看起來是正要出門,門推開一半,看見尹平戳在門口,驚呆了。
尹平軟硬兼施地堵住了尹超,逼問出老大在給一個警察做線人,代號就是“老煤渣”。尹超說,他們在調查一樁很危險的案子,恐怕已經打草驚蛇,警方內部有人向嫌疑人泄密,現在他們不知道從哪知道尹超也攙和在其中,威逼利誘地找上了他。
尹超沒和他說具體是什麼案子、哪個警察,可是尹平聽了隻言片語,就已經嚇瘋了,根本不管其他,不分青紅皂白地跪下,求他大哥收下錢、趕緊收手走人。尹超被怯懦的弟弟鬨得心煩意亂,對他說:“我本來想借著旅遊,暫時把你們送走,沒想到也被他們發現了,你彆著急,我再想想彆的辦法……你今天先在我這住下,我出去找我的搭檔商量商量,看能不能找信得過的人保護你們。”
尹平連滾帶爬地拽住他:“哥,那是黑/社會吧,啊?黑/社會不能惹啊,警察來了又走,可是這些人真能陰魂不散,一個漏網之魚都能讓你家宅不寧啊!媽都快七十了,還有小龍……小龍還小呢!你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