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餐過後,沈遠墨又陪著沈星染在花園裡玩了一會。
沈令宜披著毛毯，坐在二樓的露台上，一邊喝紅酒,一邊懶洋洋地看著他們。
直到天色徹底黑下來,到了沈星染睡覺的時間，沈遠墨才依依不舍準備告彆。
他目送著沈星染和沈令宜上了二樓，轉身正準備走,眼角餘光看到書房裡的黑色三角鋼琴，突然頓住腳步。
那是他的鋼琴。
小的時候,他是家裡唯一一個願意學鋼琴的。
老沈總很支持，還在他七歲生日那年，親自送了他這一台價值連城的古董三角鋼琴,還擺在了書房裡最顯眼的位置。
這台鋼琴是他的音樂啟蒙老師,也是引領著他走向音樂之路的燈塔。
十二歲的時候，他在這台鋼琴上譜寫出了自己的第一首原創作品。
如今，鋼琴蟄伏在黑夜中，保持著安靜和沉默。
但是沈遠墨可以想象到它的黑白色琴鍵,那是象牙一般溫潤的手感，隻需要輕輕一按，就可以發出動人的音符。
鬼使神差地,他腳尖一轉，往鋼琴的方向走去。
牆角的自動感應燈察覺到他的接近，自動亮起溫暖的光,照亮了沉默的黑色三角鋼琴。
沈遠墨的手指輕輕撫過鋼琴的琴蓋，動作溫柔得仿佛在撫摸最心愛的情人。
他拉開琴凳坐下，慢慢打開琴蓋。
昏暗的燈光中，鋼琴的黑白鍵罩上了一層朦朧的光彩。
沈遠墨微微闔眼,深吸一口氣，慢慢抬起手。
他的手指有些顫抖。
那已經消失了將近一年的創作靈感，會再次回來眷顧他嗎？
沈遠墨的表情像是想笑，又像是想哭。
他的手指顫抖得越加厲害，甚至無法碰觸到琴鍵。
在距離琴鍵還有一厘米的位置，他的手驀然停住。
還是……還是做不到啊。
他好像依然抗拒著鋼琴，抗拒著音樂。
哪怕《在一起》已經具備年度爆曲的資質，傳唱度極高，作為作者的沈遠墨本人，卻依然是個寫不出歌的廢物。
沈遠墨的表情凝滯住，逐漸變得麻木，最後變得晦暗。
他垂下眼，手指往後縮，就好像被燙到一樣，想要收回身邊。
他的腳尖微動，擺出逃跑的姿勢。
無法麵對這一切，沈遠墨下意識地想要逃離。
就在這瞬間，身後突然傳來一個軟軟糯糯的聲音：“小舅舅？”
沈遠墨猛地回神，轉過頭去，看向站在書房門口的沈星染。
沈星染穿著粉色的長袍睡衣，懷裡抱著她最心愛的小兔子玩偶，歪著頭好奇地看著他。
她的瞳孔是那樣純淨，純淨到仿佛沒有一絲雜質。
被這樣一雙眼睛看著，沈遠墨的心顫了顫，剛才的失落和自怨自艾都放到了一邊：“星星，你還沒睡？”
沈星染有些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那個……我纏著媽媽講了半個小時的故事，她說自己困了，讓我出來找你繼續講。”
沈遠墨一僵：“？？？”
這是人能做出來的事嗎？！
等等，這好像真的是沈媛，啊不，沈令宜能做出來的事。
可是他也不會講故事啊……
沒等沈遠墨思考清楚，沈星染已經小步跑到了他身邊，無比羨慕地摸著眼前的黑色三角鋼琴：“哇，鋼琴誒！小舅舅你會彈鋼琴嗎？”
她之前讀的國際幼兒園裡有好些小朋友都在學彈鋼琴，還在元旦聯歡會上表演過，當時她可羨慕了，回家還跟曾經的媽媽說了這件事，說自己也想去學彈鋼琴。
當時媽媽是怎麼回答的來著？
媽媽好像很不屑：“你以後是要嫁人的，學這些花裡胡哨的東西做什麼。”
沈星染很懵，為什麼嫁人就不能學鋼琴？
那她可以不嫁人嗎？
想起這些過往，小女孩的情緒驀然低落了一些。
她垂下眼，睫毛微微顫抖著。
這幅可憐的模樣，讓本來打算說“不會”的沈遠墨說不出口了。
他僵硬一瞬，最終認命地垂下肩膀，揮揮手：“坐到我旁邊來吧，我彈給你聽。”
小孩子可真是……
有點可愛，卻又有點麻煩。
上一刻，他還陷在自己懼怕鋼琴的情緒裡無法自拔。
下一刻，為了讓沈星染開心，沈遠墨的手毫無阻礙地摸上了鋼琴的琴鍵。
沈星染笑著應了一聲，乖乖坐到沈遠墨身邊。
沈遠墨思考片刻，手指微動，彈了一首旋律最簡單的兒歌——《小星星》。
哆，哆，嗦，嗦，拉，拉，嗦——
譜子簡單到看兩遍就能學會的程度。
沈星染好奇地盯著沈遠墨的手，眼睛一眨也不眨，小小的手指在身邊微微擺動，仿佛在學習著沈遠墨的指法。
很快，一曲小星星彈畢。
沈遠墨收回手，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剛才不敢觸碰鋼琴的恐懼漸漸淡去。
是的，小孩子很麻煩。
卻又很神奇。
小小軟軟的身體坐在他身邊，仿佛能給他帶來無窮無儘的勇氣。
就在沈遠墨微微發怔的時候，沈星染試著把小手放在琴鍵上。
她記住了沈遠墨的指法，在鋼琴的另一部分，有模有樣地彈起了小星星。
沈星染的手還很小，按琴鍵還有些吃力。好在小星星這首歌很簡單，不需要太複雜的指法。
沈遠墨剛剛彈的旋律，就這樣被沈星染複刻了出來。
她很高興，嘴角含笑，眼神越來越明亮。
沈遠墨回過神，看著身邊的小外甥女。
她的發絲柔順地從耳邊垂下，伴隨著她的動作一晃一晃的，顯得可愛俏皮。
這應該是沈
星染第一次彈鋼琴。
她居然彈得這麼好。
曲調，指法，全都沒錯。
她甚至無師自通，能夠識彆到不同部分的黑白鍵其實可以彈出相似的旋律。
他的預感是對的，沈星染很有音樂天賦，隻要有個合適的引路人，她絕對是樂壇未來的新星。
對了，他之前不就琢磨著要帶沈星染入門嗎？
不過小丫頭可沒那麼好忽悠，他不拿出點乾貨，怎麼震懾這小丫頭？
《小星星》的旋律即將結束，沈遠墨的心裡突然生出一股子勁來。
那是他的少年意氣，他不肯服輸的那一股子勁。
他沒有多想，雙手放到鋼琴上，銜接著沈星染彈完的《小星星》旋律，繼續流暢地演奏起來。
那是一首完全原創的曲子，沈遠墨卻演奏得分外流暢，沒有絲毫卡頓。
從簡單舒緩的旋律開始，逐漸變得激昂，如同無邊的風雨，又如同一個少年不肯屈服的倔強內心。
這一刻，他這一年裡的憋悶、不安、委屈、難受全部都消失。
他的眼裡隻剩下黑白色琴鍵。
那是他的事業，他的天地，他的畢生追求。
那是哪怕跟家裡決裂，也要毫不猶豫踏上的道路。
怎麼能停？
絕不能停！
哪怕是為了星星崇敬的目光，他也要咬著牙堅持下去！
沈星染看出沈遠墨已經進入到一種極為專注的狀態。
她坐在旁邊，非常安靜地欣賞著小舅舅的表演。
她能感受到沈遠墨的神情是一種前所未有的安詳與快樂。
幾分鐘後，沈遠墨意猶未儘地彈下最後一串音符。
結束了這一段全新的原創。
幾秒的靜謐之後，沈星染“啪啪”地鼓起掌來，小眼睛晶晶亮。
“小舅舅好棒！彈得好好聽！”
鼓掌鼓到一半，她突然想起什麼，主動說，“這一次我也全部都記住了！”
這又是一首全新的很好聽的歌，如果製作出來，一定會和《在一起》一樣受歡迎。
不，肯定比《在一起》還要受歡迎！
沈遠墨嘴角含笑，抬手摸了摸沈星染的頭。
少年已經恢複了昔日的驕傲與不羈，自得地微微揚頭：“上次是我沒放在心上，這一次，小丫頭，我可不需要你來幫我記譜子。”
他的眉梢眼角都是明亮的少年意氣。
“我的歌，我自己記得。”
沈星染愣了愣，隨即更加用力地鼓掌：“小舅舅好棒！”
沈遠墨微微有些臉紅：“……”
這小丫頭是彩虹屁成精嗎？
怎麼什麼都能誇啊！
他一年的心魔在小丫頭的協助下徹底破去，一首原創新鮮出爐。沈遠墨有種預感，他還有很多很多靈感，可以再寫很多很多歌。
寫很多很多年！
好吧，看在小丫頭幫了他那麼多的份上……
沈遠墨坐直了一些，語氣嚴肅：“你媽媽不是要我給你講故事嗎？那我就講一講我和快樂的故事吧。”
沒想到真的有故事聽，沈星染立刻乖乖坐好，抱住小兔子，認真地聽著。
“快樂是一隻被主人拋棄的小柴犬，獨自一隻狗流浪了很久，直到有一天，它溜進了沈園，在偷吃廚房的雞腿時被我抓個正著……”
那會的沈遠墨隻有五歲，和現在的沈星染一樣大，正是淘氣的年紀。
按理說，發現這隻偷吃的小柴犬，小沈遠墨應該告訴管家，讓傭人們把它趕出去。
因為老沈總不喜歡小動物，沈園從來不允許養任何寵物。
一隻肮臟的流浪犬更是絕不應該出現在沈園。
可是小沈遠墨猶豫了。
大概是因為小柴犬的眼睛黑乎乎、濕漉漉的，看起來實在是太可憐。
在發現流浪小柴犬後，五歲的他笨拙地想要偷偷“飼養”這條可憐的柴犬，卻很快被沈媛抓到現行。
一人一狗躲在桌子下麵，慌張地抱成一團。
小沈遠墨看著姐姐，小聲哀求：“姐，我真的超級喜歡這隻小狗，我們把它留下來好不好？”
沈媛蹲在桌邊，歪著頭打量他，眼中含著溫柔的笑意。
她毫不猶豫地回答：“好啊。”
那一聲回答便是沈媛的承諾。
從那時起，“偷偷養狗聯盟”從小沈遠墨孤身一人變成了兩個人。
沈媛說到做到，甚至製定了一套周密的計劃——她在沈園裡找到一個偏僻的木工小屋，除了需要翻修家具的時候，平時沒有人會踏足那裡。
小柴犬被養在那裡，由沈媛和小沈遠墨輪流去陪伴喂養。
就這樣偷偷喂了半年，整個沈家居然真的沒有人發現。
快樂也從一隻臟兮兮的流浪小狗，變成了圓滾滾的快樂小柴犬。
直到小沈遠墨的六歲生日那天，沈媛送了他一個大大的驚喜——她這半年裡，時常找機會在老沈總麵前念叨自己想要養一隻狗。
老沈總一開始斷然拒絕，卻在沈媛堅持不懈的努力下，漸漸有所鬆動。
生日那天，老沈總終於被說服，同意了沈媛提出的養一隻狗的請求。
當時沈媛左手提著蛋糕，右手拽著快樂的牽引繩，出現在小沈遠墨麵前。
她的笑意依然溫柔：“喏，這就是我送你的禮物，以後你可以光明正大在沈園養它了。”
那一瞬間，小沈遠墨仿佛看到了傳說中能滿足人類一切心願的神。
如果神在人間有代言人的話，一定就是姐姐這樣的吧？
他毫無形象地跳了起來，一邊大叫一邊手舞足蹈。
因為過於興奮，甚至流出了眼淚。
時至今日，回憶起那一瞬間的狂喜，沈遠墨心中依然萬千感慨。
沈星染聽得很認真，這是她第一次聽見
彆人講述媽媽過去的故事。
原來媽媽還沒有成為媽媽的時候，就已經是一個這麼好這麼好的人。
可以陪著弟弟一起“犯錯”，也可以想方設法為弟弟鋪平道路。
成為這樣的媽媽的女兒，真是一件很幸福很幸福的事情呢。
聽完快樂的故事，沈星染心滿意足地打了個哈欠。
這個故事很好，聽得她很開心。
正好這時候沈令宜也出來找她了。
沈令宜靠在書房門口，含笑看著書房裡的一大一小，溫聲問她：“星星，該睡覺去了，你小舅舅也該休息了。”
她再看向沈遠墨，“你的房間已經收拾出來了，今晚就在這裡睡吧。”
沈令宜的語氣是那麼隨意，好像沈遠墨在這裡留宿隻是一件小事一樣。
沈遠墨沉默了片刻。
他抬眼凝望沈令宜的臉。
溫暖的燈光中，她的麵部輪廓和記憶中那個無所不能的姐姐漸漸重合。
這一刻，他突然徹底放下了。
過去七年到底發生了什麼，好像已經不再重要。
重要的是此時此刻，他的姐姐在這裡。
他的家人們在這裡。
沈遠墨忍不住勾起唇角，心情很好地應了下來：“好啊。”
聽說沈遠墨同意留宿，沈星染十分高興。
她爬下琴凳，“噔噔噔”地跑向媽媽，十分雀躍地提議：“媽媽，我剛才聽小舅舅講了快樂的故事！我們也養隻小狗狗好不好？和當年的快樂一樣！”
沒等沈令宜回答，沈遠墨麵露驚恐，下意識地想要抬起手阻止。
等等！
老沈總那個老古板可是最討厭寵物了！
當時為了讓他同意養快樂，沈令宜可是花了足足半年的工夫啊！
現在老沈總比以前更加古板更加討厭，一定也更難打動。
他忍不住想勸沈星染千萬要三思。
誰能想到，和他的驚恐完全不同，沈令宜麵對著女兒的請求，連眼睛都沒眨一下，滿口應下。
“好呀。”
沈星染笑得眉眼彎彎，歪著頭想了想：“唔……一隻小狗可能有點孤單，不然我們養兩隻？如果我們沒有時間陪它們，它們還可以做個伴！”
沈令宜毫不猶豫：“好，那就兩隻。”
沈遠墨：“……”
你們要不要看看你們在說什麼。
這裡可是沈園！
更過分的是，劉管家不知道什麼時候出現在旁邊。
他束著雙手，神態嚴肅地詢問：“小小姐想養什麼樣的狗？我有幾個推薦的品種——這樣吧，明天我準備一份目錄，供小小姐挑選。”
沈遠墨：“……”
沈遠墨：“？？？”
是他瘋了，還是這個世界瘋了？
喂喂喂你們看清楚啊，這裡可是沈園！
仿佛感受到了他心中無
聲的呐喊，沈星染側了側頭，突然想起什麼：“哦，對了，剛才小舅舅說了，外公好像不喜歡小動物誒……那算了，我還是不要養了吧。”
畢竟外公對她那麼好，一見麵就送她白白紅包。
外公不喜歡，那就算了。
沈令宜蹲下身，視線和沈星染平齊，微笑著詢問：“這樣吧，我們現在給外公打個電話，問問外公同不同意好不好？”
沈星染思考片刻，點點頭：“好呀。”
沈遠墨目光驚恐地看著母女倆。
她們可真是什麼都敢做啊！
萬一老沈總發火，把她們兩個罵一頓怎麼辦？
大不了他就衝上去搶過電話，和老沈總對罵！
好，決定了，就這樣。
戰鬥模式，啟動！
就在沈遠墨開始在腦海裡搜羅“和老頭子對罵經典語錄三百句”的時候，沈令宜打出去的電話接通了。
電話那邊吵吵嚷嚷，聽起來很熱鬨，還伴隨著歡快的音樂聲和酒杯的碰撞聲。
老沈總應該是在外麵應酬。
他的聲音很冷，絲毫沒有感情：“什麼事？”
隻要一聽到這個聲音，沈遠墨就感覺自己要應激了。
他下意識地渾身一抖，臉色一陣青一陣白。
捧著電話的沈星染卻一點都不緊張，她很認真地問：“外公，你能不能同意我在沈園養兩隻狗狗呀？我會好好照顧它們的，也會把它們收拾得乾乾淨淨，保證不會把沈園搞得亂糟糟臟兮兮。”
還沒等老沈總說話，沈星染又說，“如果外公不同意的話，直接說不就好啦，我不會難過的！”
老沈總的聲音依舊很冷：“為什麼不會難過？”
沈星染歪了歪頭：“因為外公是我的家人呀，家人之間就是應該互相照顧，互相理解的！”
畢竟外公都已經得了不會笑這麼可怕的病，沈星染覺得自己很有必要好好照顧病人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