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並不完美。”
他能看穿這世間萬物,但唯獨無法看懂人心。
“你聽過緣一吹笛子嗎?”
岩勝的表情告訴我答案是否定的。
“有機會的話,真希望你能聽一聽。”我誠實地告訴他,“因為真的難聽極了。”
岩勝沒有說話。
“他練習了很久,但怎麼練都練不好。”
怎麼可能練得好呢——那支笛子,從一開始就不可能發出悅耳的聲音。
不論緣一如何努力,都不可能吹出
動聽的音符。
“我覺得,你也許可以幫幫他。”我頓了一下。
“隻有你能幫他,岩勝先生。”
我曾經以為緣一和他的兄長還有時間——也許不是很多時間,但至少他們還有好好溝通的機會,能夠坐下來將往事攤開。
連接過去的橋梁還沒有斷裂,熊熊燃燒的妒火還沒有吞噬一切。
時不時就會來我的茶屋坐一下午,隻要是有關緣一的事情,不論多麼無聊都不會打斷我的人,心底分明還存著嫉妒以外的情緒。
我曾經以為大家都還有時間。
但持有斑紋的劍士開始相繼死去。
我在茶屋裡坐了一整天,沒有人出現,沒有人來。
為什麼沒有人通知我,我至今不曾明白。
繼國緣一沒能殺掉無慘。他放跑了無慘身邊的鬼。繼國岩勝已經不再是人類。
當我收到消息時,要求緣一切腹自儘的聲音已經甚囂塵上。
他被剝奪了獵鬼人的身份,在處分下來以前,不能離開關押他的房間一步。
煉獄家的劍士不再大聲嚷嚷,笑容也不再明快爽朗。他欲言又止地看著我,最終還是帶著我去了緣一所在的地方。
和室的門在身後合上了,對著壁龕而坐的人沒有抬起頭來,也沒有出聲確認我的存在。
雙手置於膝頭,緣一低著頭,一直看著自己空空的掌心。
我在他身後坐下來,等他什麼時候開口跟我說話。
但他一直沉默著,我幾乎以為他不敢看我。
“……緣一?”
“我會離開。”緣一垂著眼簾。
我想了很久。
也許是因為從聽到消息的那一刻起,我的大腦就一片空白,我想了特彆特彆久,終於聽見自己開口:
“請給我紙和筆。”
夜色沉下去,燭光融化到桌麵上。
書寫自己的罪行時,我發現自己的手沒有顫抖。我聽不見自己的心跳,也忘記了人類還需要呼吸。
那一刻,我仿佛脫離了自己的身體,從很遙遠的地方注視著自己,看著那個我一筆一劃,緩慢而清晰地在雪白的和紙上烙下十幾種草藥的名字。
“……這是什麼?”有人這麼問我。
“是藥材的名字。”我聽見自己這麼回答,“讓人變成鬼的藥材,我記得的,都寫
在這裡了。”
——“當年的事,並不是您的錯。”
聽到這句話的時候,我什麼都沒有說,什麼都沒能說出口。
我的未婚夫性格多疑,病情急劇惡化後,他虛弱到任何人都能輕易殺死。因此,他不相信其他人,尤其不相信宅邸裡那些出自本家的侍女隨從。
醫生給他開的藥,那些苦到僅僅是聞著便令人喉嚨酸澀的湯藥,全部都是我親自熬的。
煮好後,也是我親手端上去的。
藥材的種類,劑量,食用方法。
我原本以為我已經忘了,全部忘得一乾二淨。
但我將那些醫囑背了那麼多遍,這世上曾沒有人比我更熟悉那位醫師的筆記。
我不擅長任何需要死記硬背的東西,但隻有那些藥材的名字和用途,我幾乎是在記憶裡嚼爛了吞下去。
墨跡已經乾了。
我將那張紙折起來,折好了。
“將這個呈上去之後,我估計也無法再在這裡待下去了。”
我一點也不覺得疼。
知道這世上的鬼是怎麼來的之後,我早就已經痛過很多遍了。在心裡將自己千刀萬剮過很多遍了。
我一點也不疼。
“你願意帶我一起走嗎?”
……為什麼當年要丟下我。
為什麼要留我一個人。
為什麼要把我一個人扔在罪業深重的黑暗裡。
為什麼,我會被鬼吃掉呢。
為什麼……
我會這麼活該呢。
“還是說,”我笑起來,“你恨我了?”
他的兄長被無慘變成了鬼,他會恨我也是理所當然。
我啊……
我一直都知道——
有人伸手抱住了我。
那個人的聲音明明沒有多少情緒波動,聽起來卻有些無措:
“彆哭。”
「彆哭了,朝日子。」
我愛的人最終都會離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