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間白雪寸寸堆積,幾乎終年不化。
有人踩著厚厚積雪走向那一片白霧茫茫的更深處,偶有覆在雪下的枯枝被踩斷,發出清脆的斷裂聲,山風凜冽,吹得那人玄色大氅衣袂微翻。
他也許是好多年再未體會過這般凜風拂過臉頰的刺痛感,明明清瘦的身軀早已冷得徹骨,他卻偏依賴於這樣的冷。
紛紛揚揚的雪花落在他的烏發與肩頭,他竟也微揚眉眼,流露出幾分快慰。
“王,回去吧?”
一直跟在他身後,用厚厚的皮毛披風將自己裹得十分嚴實的李綏真迎著風雪,半眯著眼睛去看那位年輕的王。
“您身子不好,還要多注意些。”
“至於仙澤山下的境況,臣自會設法查探。”
魏昭靈聞聲,眼睫未抬,“李綏真,你真的以為,如今的世道還是當年的光景嗎?”
“王……此言何意?”李綏真抬首。
也是這一抬頭,他便親眼看見那位年輕的王忽而伸出一隻手去,寒風吹得他衣袖獵獵作響,他的手指隻在虛空中虛虛一握,便有淺淡的流光流瀉鋪散,直衝雲霄。
流散的光看似飛去了萬裡蒼穹之上,卻又偏偏被幽藍的光幕陡然擊碎。
冰雪仿佛也不是從天上來的。
而是從那幽藍如鏡麵一般的光幕中凝結散落。
好像整個世間都被這時隱時現的幽藍光幕緊緊包裹束縛。
他怎會認不出。
這結界五百年顏色一變,他見過這結界最初的顏色,是淺淡的金,而現在映入他眼簾的,卻是時隱時現的幽藍。
“這……”李綏真花白的胡須顫了顫。
他立在原地,這冰天雪地的寒氣早已順著骨頭縫兒往裡頭鑽,凍得他渾身麻木。
“王,”
李綏真的目光緊盯著他的背影,也不知過了多久,才顫顫巍巍地開口,“那我夜闌……”
齒關打顫,他竟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
魏昭靈垂眸去看落在他掌心裡,正在慢慢消融的雪粒,他鬢邊龍須發迎風而動,側臉蒼白,近乎無暇,“如你之前所說,結界仍在,那麼宣國就還在。”
“看來他們鄭氏子孫,是世世代代都不肯放過孤。”
他忽而嗤笑。
也許是在這雪地裡待得久了,他忍不住輕咳幾聲,回頭瞥了一眼李綏真,“孤以為,當年你與張恪二人同公輸盈合謀時,便理應想到今日的變故。”
李綏真啞口無聲,他近乎失魂落魄似的,眼看著魏昭靈繞過他,邁著輕緩的步履朝來時的方向走去。
這白茫茫的一片天地之間,他的背影融成了最為孤清渺遠的影子。
而李綏真立在原地,冰雪寸寸落在他的身上,仿佛要將他整個人都包裹在其間,令他再度變回那地宮裡的一尊俑。
——
也許是連著好些天晚上都會被鳳鐲忽然出現的金絲牽引到這地宮裡來,楚沅已經有些麻木了,隻是那水波般的光幕每次都懸在半空,她每回來都摔得很疼。
這夜她再從光幕裡掉出來時,正好落在長長的書案上。
墨香味道極濃,混合著殿內金爐裡燃燒著的某種香的味道,楚沅對上了立在書案前那人的一雙眼。
他的眼睛形狀很漂亮,眼尾稍長,微微上挑,此刻半垂眼簾時,便露出薄薄眼皮之間的內雙褶皺,一雙眸子神光清澈,這麼倏忽一看,就讓她想起了留仙鎮上關於他的那個傳說。
也許那小石潭的水波才不是什麼龍鱗,反而更像他的眼睛。
也是此刻,他忽然皺了眉,垂眼輕瞥他手腕衣袖間露出來的龍鐲,才扯了扯唇,“看來是孤忘了時辰。”
楚沅才發現他手裡握著一支毛筆,而她身體底下正壓著一張宣紙。
漆黑濃墨忽然從他柔軟的筆尖滴落下來,正滴在她的臉上。
並不是很大的一滴墨。
但卻滴在了她嘴角上方,像是一顆黑漆漆的媒婆痣。
魏昭靈也許是沒料到這一滴墨,竟會那麼的合乎時宜,於是他看著她的臉,淡色的唇微勾,一霎衝淡了些眼底的鬱戾。
楚沅胡亂在臉上摸了一把,於是那墨跡就在她左邊臉頰上暈開時濃時淡的顏色,令她看起來有些滑稽。
但沒有人提醒她。
殿內寂靜,那兩位從裂開的陶土裡走出來的女婢並不在殿中,楚沅忙翻身下了書案,才看到鎮紙壓著的那張宣紙上墨色已經糊成一團。
她回頭一看,果然衣服後麵已經沾染了斑駁的墨痕。
“東西帶來了?”魏昭靈擱了筆,指節抵在唇畔又咳兩聲,如此倦怠的病容令他更添一種脆弱之感。
楚沅頓了一下,從衣兜裡掏出來一張折疊好的地圖。
“上麵的每一個地方從古到今換過的名字我都標注了,”她將地圖展開來放到書案上,“至於你給我的地圖,我都仔細比對查過了,根本沒有仙澤山,也沒有榕城這個地方。”
她這些天查了很多資料,為的就是要查清仙澤山究竟在如今華國版圖的哪個地方,按理來說,那麼大一座山,綿延三十多萬平方公裡,怎麼可能找不到?
偏偏她收集了那麼多地圖,在網上找了那麼久,也始終沒能找到這個地方。
百科資料說,當年大獻朝天子皇權傾頹,到東獻時期的獻裕帝昏庸無能,迫於壓力隻得重施分封,於是九國諸侯並起,天下大亂。
當時的一方強國——宣國聯合勾陳國、梁國以及豐國滅了夜闌。
後來勾陳國,梁國和豐國又相繼為宣國所滅,在夜闌國被滅後的二十五年後,宣國國君卻又下令遷都榕城。
那該是曆史上一次重要的遷都之行,因為宣國舊王都裡的百姓也都隨宣國國君而遷移榕城。
但史料殘缺,誰也不知道那一次大規模的人口遷徙後,宣國到底發生了什麼變故,以至於比當初的夜闌國還要壯大的宣國神秘覆滅,而新王都榕城更是沒有留下任何記載。
就好像有人刻意撕掉了那段曆史殘篇。
魏昭靈盯著那張地圖看了良久,指腹所到之處,他都有些微停頓,這張華國地圖與他那張羊皮卷上所繪的地圖地形基本一致,但唯有一個地方像是缺了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