陣陣罡風牽起幽藍光色四散,那光在老頭的眼瞳裡從凝聚的一團如煙火般散開,卻並未如他所願落入山上各處的婆娑樹影裡。
他眼見那人伸手捏碎了那團光影,於是這茫茫雪海之間,再度升起類如螢火般的冷淡瑩光。
老頭手指用力,符紋便在鎖鏈間來回遊弋。
魏昭靈胸腔裡氣血翻湧,好像那束縛在石龍身上的鎖鏈此刻也漸漸地在他身上收緊,他被禁錮在原地。
“生魂居然還在……”老頭迎著風雪,勉強睜著眼睛,他到現在都還是有些不敢相信,自己活到如今這個歲數,竟然會在今夜真的見到傳聞中的夜闌王。
魏昭靈分明早就死了。
死在一千三百年前,被抽離了魂魄的身軀束縛在這仙澤山中,無□□回,不得複生。
可眼前這人的氣息與他守了大半生的龍身石像上被束縛的生魂氣息如出一轍。
心頭驚駭萬分,可老頭已來不及想更多,他哆哆嗦嗦地操控符紋,發了狠地屈起指節,於是鎖鏈的聲音更加急促,似乎是要生生地再將那人的魂靈從血肉軀體裡剝離。
也許他畢生所學,都在今夜發揮了最大的效用。
可惜他是獨自上山探查禁咒損壞與否,並沒有人能多幫他一把。
石龍身上的鎖鏈不斷震顫,可老頭卻眼睜睜地看見方才還被禁錮在不遠處的身影在刹那間就來到了他的麵前。
濃烈的血腥味近在咫尺,他被掐住了脖頸。
那力道之大,幾乎是要生生擰斷他的脖子。
老頭看見他身後的雪地上不知何時已染了星星點點的紅,他雙手都在操控符紋,並沒有辦法掙脫魏昭靈掐住他脖頸的手,於是他隻能咬著牙,手指再度屈起,操控得那寸寸符紋牽引起石龍身上的鎖鏈陡然移動。
那種像被鎖鏈洞穿骨髓的疼令魏昭靈繃緊下頜,他脖頸間的青筋微突,指節已經泛白。
如此強烈折磨的痛苦令他下意識地仰頭,冰涼的雪花砸下來,也許就落在他的眼睫。
冰冰涼涼的觸感令他保持了片刻的清醒。
於是那老頭眼見著他竟在這種被束縛的境況下竟還能挪動手指,一柄長劍擦著空氣發出錚鳴,落入了他的手裡。
老頭的臉已經腫脹青紫,看起來十分扭曲。
他用足了力氣,趁著魏昭靈再度被禁咒束縛的時候,掙脫開來,轉身就往山下跑。
但魏昭靈就站在那裡看著他倉皇的背影。
他的衣袖被風吹得獵獵作響。
鎖在龍身石像身上的鎖鏈像是投射了幻影在他身上,也刺穿了他的手臂,隻動一下,就是剜骨穿心的痛,但他卻仍舊強硬地輕抬起手,殷紅的血液不斷流淌下來,他將手裡的長劍扔出。
劍鋒刺破空氣,也刺穿了那老者的身體。
看他的背影倒下去,嵌進厚厚的積雪裡,魏昭靈忍不住猛烈地咳嗽,吐了血。
可依附在石龍身上符紋還沒有失效,在這般空寂的雪地裡,魏昭靈幾乎能清晰地聽見自己的呼吸聲。
當他倒在地上,手腕上的龍鐲牽引出一道金絲躍入一抹憑空乍現的光幕,他半睜著眼睛看見那個姑娘從光幕裡掉出來,摔在雪地裡。
她的臉正好埋進了積雪裡,滿頭滿身都是晶瑩的白。
“魏昭靈?”她原本是要生氣的,或許是根本沒想到自己今晚過來會猛地一下栽進雪地裡,但她回頭,卻看見他滿身淋漓的血,看見他那張愈發蒼白的臉。
他的身上好像被不知名的光芒灼燒出了大小不一的傷口,那光芒的形狀好像串聯起來的鎖鏈,鎖著他的血肉骨髓。
她連忙過去扶他,“你怎麼了?”
帶血的長劍在此刻忽然飛來,就落在他身旁,劍鋒深深嵌進了雪地裡。
楚沅嚇了一跳,卻在雪地裡又撿起來個手電筒,順著電筒照射出的光柱,她看到了不遠處躺在雪地裡一動不動的一團影子。
“魏昭靈,你聽得到我說話嗎?”楚沅捧起他冰涼的臉,一聲一聲地喚他。
他的雙眼卻是渙散的,聚不起任何光影。
楚沅越發焦急,可這四周白茫茫一片,她根本沒有找到李綏真和旁人的身影。
隻是當她的目光落在那巨大的龍身石像身上時,纏繞在龍身的鎖鏈一寸又一寸,上麵還有閃著光的不知名的符紋在來回晃動。
楚沅再回頭看他身上幽藍的光。
她乾脆拔出了那柄長劍,站起身來去砍那龍身石像上的鎖鏈。
劍鋒撞擊在鐵索之上,濺起一簇又一簇的火星子,可她手中的劍再鋒利也始終砍不斷那鎖鏈。
她回頭去看雪地裡的年輕男人,他睜著眼睛在看她,又好像什麼也沒看,一雙眼睛空洞陰沉。
楚沅握著劍柄的手不斷在砍著那鐵索,她的虎口被震得酸麻發疼,手指都開始打顫。
長劍從手裡掉落,楚沅泄氣似的徒手去抓那龍身上的鎖鏈,這一瞬,符紋幾乎是在她伸手觸碰到的時候就無聲消弭。
她看到自己手腕上的魘生花散出淺色的光來,以最溫柔的影子,生生割斷了束縛在龍身上的每一條沉重的鎖鏈。
而當她回頭,看見魏昭靈身上所有的光痕都已經消失不見。
她不由露出欣喜的神色,再跑到魏昭靈身邊,蹲下身費力地將他扶起來,“魏昭靈,你現在有沒有好一點?”
可他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閉上了眼睛。
那麼蒼白的一張臉,眼尾卻泛著紅。
當他再度聽到風的聲音,意識慢慢複蘇,他卻發現自己竟然被那個姑娘背著。
他的身形太高大,當他覆在她的身後,她的雙手緊緊地環著他的腰身,他的雙腿幾乎是在雪地裡被拖行著。
她隻能這樣艱難的,帶著他走。
“你醒了嗎?”
楚沅大口大口地喘氣,她稍稍偏頭,望見他無暇的側臉,也看到他半垂的眼睛,於是她說,“魏昭靈,醒了就千萬彆再睡了!”
也許是為了維持他的清醒,楚沅不斷地同他說話,“魏昭靈,我們很快就能回去的,你再等一等……”
聽著她的聲音,他也許終於有了點反應,乾裂的嘴唇微不可見地彎了彎。
這茫茫雪色,仿佛來路歸途都是如出一轍。
她又怎麼可能知道,地宮究竟在哪個方向?
“魏昭靈,你聽到我說的話了嗎?”即便雙腿早已經麻木,楚沅還是邁著機械的步子往前走,她不知道地宮究竟在什麼方向,但總好過在原地看著他死。
寒風嗆了她的嗓子,此刻她的聲音聽起來又乾又啞,“你姐姐在等你。”
“我帶你回家,回去見你姐姐。”
他的呼吸都好像變得微不可聞,可不知道等了多久,楚沅終於聽見他仿佛茫然地開口,“回家?”
他忽然變得像個孩子,也許他的腦子已經變得不夠清晰了,說的話都像是夢裡的囈語,“可我的家不在那兒……”
夢過的往事在他的腦海一幀幀回放,他紅著眼眶,輕輕地說,“長姐不願見我,她恨我。”
她說過,
永遠也不會原諒我。
“她那是氣話,是騙你的,魏昭靈,她不會不管你的,我們回去就能見到她了,你聽到了嗎?”
楚沅實在累得走不動一步,她停下來略微歇了歇,也不敢耽擱,就勉強繼續往前走。
“魏昭靈,地宮不是你的家,”
她一邊走,一邊偏頭去看他,“那我答應你,等有一天,我會帶你回你的家,回魘都去看一看,好不好?”
“雖然那裡再也沒有從前的宮闕城樓,但是那裡還有一座留仙鎮,鎮上有一個傳說,說你受神仙點化,羽化為龍,那裡還有老一輩的人給你修了個廟,我還沒去看過,等你能過去我那邊了,我就帶你去看。”
“鎮上的好吃的也很多,也許你去那裡隨便吃點什麼,也能嘗到當年的味道……”
“魏昭靈,隻要你還活著,你就能回去,我會帶你回去。”
背著他的姑娘雙頰已經被凍得通紅,她的眼睫上銜了晶瑩的細雪,明明是那麼瘦弱的身軀,卻還始終固執地背著他一步步地往前走。
她變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聒噪,她不斷地同他說著那個他闊彆了太多年的世界究竟有了多少新奇的東西,像是要努力地驅散掉他腦子所有的沉重的枷鎖,令他再變得清醒些,不要睡去才好。
魏昭靈半睜著眼睛去看她的側臉,久久地看,像是這麼久以來,第一次這樣近距離地在打量她的臉。
“可是楚沅,”他的聲音喑啞,輕輕緩緩地落在她的耳畔,仿佛帶著無儘的迷惘,“我回不去了。”
一千三百年的時間,他早已是無家可歸的孤魂。
他忘了什麼是人間的溫度。
忘了淮陰的那座宅院到底在哪裡,也忘了那座被燒光了所有魘生花的城闕究竟是什麼輪廓。
沒有子民在那座城裡等他回去。
而他的臣子,還沒有從千年的沉睡中醒來。
故土不再,
他再也不能帶他們回去任何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