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在山崖上的時候楚沅遠遠地看到了榕城的輪廓,但真正下了山要去城裡,還需要一段時間的車程。
考慮到李綏真的頭發和穿著也許會引起不必要的麻煩,楚沅過來之前就在登山包裡準備了一套衣服。
那是她拿的聶初文的一套舊衣服。
李綏真換上那套衣服,再把發髻散下來戴個帽子,看起來也就和山下那些人沒什麼區彆了。
按照李綏真的說話,借石龍神像行巫術控製魏昭靈的軀體,並不是一個人就能夠辦到的事。
石龍神像相當於一個中心點,在圍繞這個中心點的仙澤山內或者說山下,應該還有鎮壓在四方星宿點上的東西。
至於那些充當巫術媒介的東西究竟是什麼,李綏真也不清楚。
山下危險未知,楚沅心裡也當然難免忐忑。
但她已經下來了,就不可能再想那麼多。
也許他們趕上了小鎮還算熱鬨的時候,每隔幾天小鎮上的集市就會開市,那些居住在附近村子裡的人都會來鎮上采買東西,再逛一逛。
可楚沅看到他們交易用的紙幣跟她那邊是不一樣的,這裡也支持手機支付,但她的手機在這邊是沒有信號的,當然也掃不了他們的二維碼。
小鎮不大,也並不算發達,但這裡的一切於李綏真而言,已經算是不小的衝擊。
即便楚沅之前就給他看過現代城市的一些圖片,跟他提起過這一千三百多年後的世界到底發生了多少變化,但那些遠不及他親眼看到的來得直觀。
貿然打聽詢問是並不理智的行為,因為難保今天這鎮上來的那麼多人裡,不會有跟錢永興一樣的人。
李綏真到底是個年近六旬的老人了,他的體力透支太多,楚沅就給他找了個地方坐著等她。
楚沅裝作窮遊的背包客,她那副打扮倒也像是那麼回事。
集市裡人很多,楚沅穿行其間,四處走四處看,她發現這些人的衣食住行,都好像和她那邊沒有多少差彆。
但她又看到有些從她身邊走過的老爺爺仍留著長發,要麼用根木簪子挽起來,要麼直接綁在身後,雖然大多數人都穿著現代氣息十足的衣服,但也總有人身上穿著款式古舊的袍子,再在外頭搭件臃腫的棉服外套,這在他們這裡好像是再正常不過的裝扮。
楚沅還看見一位坐在家門口曬太陽的老奶奶將花白的頭發梳成規整繁複的發髻,戴著一兩根銀簪子或彆上顏色深的簪花,而在毛茸茸的外套裡,也是顏色暗沉的古舊裙衫。
裙底露出來一雙腳,腳上穿著一雙繡花鞋,鞋子上繡著身姿靈動的錦鯉。
好像現代與古代的兩種氣息,都莫名地融合在了這個小鎮裡的每一處。
她還能看見色彩斑駁的鬥拱飛簷,也能看見石階底下連接南北的清淺水渠,有一個大大的水車在不遠處轉啊轉,仿佛在靜默的年歲裡就這樣不知不覺地轉了好多年,而此刻泠泠的水聲卻被集市上鬨哄哄的減價大甩賣的喇叭聲蓋過。
她才發覺,李綏真就算不戴帽子,好像也沒有什麼奇怪的。
有個孩子從楚沅身旁跑過,撞得她踉蹌地後退了幾步,那匆匆趕上來的老頭也挽著發髻,身上穿了件舊袍子,剛抓住自己的小孫子,就回過身來對她道,“對不住啊小姑娘,我這孫子太淘……”
楚沅搖了搖頭,說了聲沒事,然後她就看著那老頭抱起他的小孫子,走到前麵的一個攤位那兒看。
楚沅注意到那攤位上擺了不少書本,還有不少文具。
她也走了過去。
身旁的老頭還在問他的小孫子要不要買新文具,楚沅的目光在攤位上來回掃視,那上麵擺著的好多都是小孩子喜歡看的童話圖冊,還有一些練習冊之類的學習用書。
但,她的目光忽然定格在那一遝擺放整齊的兒童卡通地圖。
她看到了最上麵的那四個大字——“宣國地圖”。
老板還在和那個老頭討價還價,楚沅不動聲色地掏出手機,對準攤位上的地圖拍了一張照片。
她旁邊的老頭和老板還價成功,他的小孫子癟著嘴,不但收獲了新的文具盒,還有兩本必須要寫完的練習冊。
路過一個小賣店,好心的老板娘說可以幫她把空掉的保溫杯重新裝滿熱水,楚沅在等的時候,又看見櫃台裡的那台電視裡正在播送新聞。
她看到了電視屏幕下方顯示的時間,和她手機的年月時間都是一致的。
等老板娘接了水出來把保溫杯遞給楚沅,她道了謝,又狀似不經意地問清了去榕城的車站的方向。
怕再耽誤時間,楚沅也沒在集市多逗留,去找李綏真時,才發現他不知道什麼時候就已經跑到街邊的老頭堆裡,看人家在那兒打牌。
他也看不懂,但還是看得津津有味。
和李綏真走出小鎮,楚沅又看到了那棵好像已經有些年頭的軒轅柏,那軒轅柏粗壯的樹乾上圍著紅繩,繩子上綴滿了一枚又一枚的銅鎖。
漫漫寒冬裡,它的枝葉像是永恒的綠。
“姑娘,老朽倒是想問問你,為什麼願意同我下山來?”往仙澤山上走了一段路,兩個人坐在石頭上休息的時候,李綏真捧著楚沅遞過來的熱水,忽然問她。
李綏真還從沒見過她這樣的姑娘。
明明年紀還小,看著也柔弱,但偏偏就是她這樣一個瘦弱嬌小的姑娘,帶著他走了一夜的山路,就算在雪地泥坑裡滾過多少回,臉上手上都有了不少的擦傷,可李綏真還沒真見她喊過疼。
要不是她,他還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走到山下去。
更不提回來。
“因為好奇,”
楚沅喝了一口熱水,泛乾的嘴唇濕潤了些,“我也想知道山下的世界到底是什麼樣的。”
“僅此而已?”李綏真又問。
楚沅卻沉默了一瞬,她也許是想起來那天夜裡,躺在雪地裡的那個渾身是血的年輕男人。
“也可能是因為,”楚沅將保溫杯收好,“我以前覺得自己不幸,覺得自己才活了十七年就已經感覺很糟糕,但是那天我在雪地裡看到他……我又覺得我自己那些亂七八糟的事,真的算不了什麼。”
她背著他走,聽見他說自己永遠也回不去曾經的家。
他永遠也無法帶整座地宮裡所有陪伴他沉睡千年的臣子回家。
楚沅忽然發現,
這樣一個生在一千多年前的人,他遭遇了混亂動蕩的年代裡最為慘烈的人生。
也許曾經那個自閉到話都不會說的小少年,是被那個時代,被那些加諸在他身上所有的痛苦逼迫地終於學會了開口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