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鏡。
《夜闌舊國傳》裡記載,容鏡出身寒微,跟隨夜闌王魏昭靈推翻舊朝,其人武功超群,曾在旗嶺一戰中率領起義軍大敗舊朝敵軍,一戰成名。
他是一早就跟在魏昭靈身邊,最年輕的衛將軍。
夜闌魘都城破,夜闌王魏昭靈生死未知下落不明,而衛將軍容鏡也隨之神秘消失。
有人猜測,容鏡早已在夜闌城破時飲劍自刎,追隨夜闌王而去,也有人說,夜闌王魏昭靈根本沒有死,而衛將軍容鏡便是跟隨他出逃魘都。
那夜闌百萬兵卒,還有文武大臣仿佛都是一夕之間消失的,那麼多人要一齊離開,這幾乎是不可能的事。
可偏偏,曆史之中,沒有人能找到有關於他們的蛛絲馬跡。
也許正是因為這樣,才會有後世裡那麼多人對夜闌舊國產生濃厚的興趣,所有人都想要知道它神秘消失的原由,可曆史浩浩蕩蕩流轉一千三百多年,能夠給後人留下來的東西是少之又少。
楚沅從來都不喜歡枯燥的曆史課,但托了這段奇遇的福,她現在能把《夜闌舊國傳》裡的內容記得清清楚楚。
好像那陶片,就是曆史攏在後世所有人眼前厚重的一層紗,而此時此刻,楚沅親手撕裂了那層神秘麵紗,眼睜睜地看著紙張上記載著的,屬於一千三百多年前的一個人,再度活生生地立在她的眼前。
身穿石青長袍的年輕男人雙膝一屈,跪在地上時,便有陶土灰塵乘風彌漫開來,嗆得楚沅忍不住咳嗽了兩聲。
長階之上,那一抹鴉青色的身影終於緩步走下來。
凜風吹著他的衣袂和烏發,年輕的王走到水銀渠畔,那張常年蒼白的麵龐上終於有了些淺淡的笑意。
鳳眼微彎,他的臉龐仍舊冷淡靡麗。
“起來。”
他隻略微抬手。
“諾。”容鏡再度俯身行禮,要再站起身時,卻有點超乎尋常地吃力。
白玉台上的李綏真忙下來,幫著把容鏡扶起來。
“左相大人?”容鏡轉了轉僵硬的脖子,就看到了扶著他起來的人,正是夜闌左丞相李綏真。
李綏真點了點頭,“容將軍。”
“王,您真的複生了……”容鏡再將目光移到魏昭靈的身上,他也許想要笑,但麵部肌肉還是太過僵硬,那樣一張冷硬俊美的麵龐此刻表情就看起來有點奇怪扭曲。
“這都要多虧了楚姑娘,你能從陶俑裡醒來,也得謝謝人家……”李綏真適時開口。
容鏡這才看向那個穿著奇怪的姑娘,他也許是反應過來,便道,“魘生花?”
李綏真頷首應了一聲。
“容鏡,多謝姑娘。”他對楚沅拱手行禮。
楚沅擺了擺手,一時也不知道自己該說些什麼,明明這個人剛剛還隻是一尊安靜的,不會說話的陶俑,現在卻鮮活地立在她麵前,跟她說話,還朝她行禮。
李綏真這會兒已經按捺不住了,他鬆開容鏡的手臂,便回身跑到白玉台上,指著那一尊麵容蒼老,看起來跟他差不多年紀的陶俑,又跟楚沅道,“姑娘,快,咱們趁熱,你再試試?”
“這是誰啊?”楚沅走上去,仔細端詳了那陶俑片刻,又問李綏真。
“我夜闌的右丞相,張恪。”
李綏真站在那陶俑前,一時百感交集,雖然他總有不少時候是跟這老古板不太對付,但在大是大非麵前,他們到底還是同路人。
當年夜闌的左右丞相,一個是黎國來的李綏真,另一個則是大盛舊臣張恪。
他們當年同歸夜闌,也是那時震動九州的大事。
同魏昭靈的父親魏崇一樣,李綏真亦是聲名極盛的名士之流,他曾是黎國人,也曾做過黎國君王的臣子,怎奈黎國奸臣當道,君王昏聵,聽之任之,李綏真有心報國,卻始終鬱鬱不得誌,大好的年紀,在黎國蹉跎困頓幾十載。
在那個九國並起的混亂年代,收攏門客謀士是各國君王或臣子都會做的事,無論是哪國人,若能爭取,便要爭取。
時年李綏真被黎國君王一貶再貶,黎國邊陲流放路上,正遇輕裘快馬,持劍殺人的魏昭靈。
看似單薄清瘦的少年,蒼白的麵龐上沾染了星星點點的血痕,以一人之力殺儘近百追兵。
他將劍鋒狠狠刺穿盛國兵卒的胸膛,鮮血迸濺出來,血珠壓在他鴉羽般的眼睫,血痕蜿蜒而下,那張清臒麵龐一抬,李綏真便看見一雙陰鬱冰冷的眼睛。
也算是陰差陽錯,跟隨少年而來的人殺光了押送他的兵士,那時的李綏真不得不承認的是,他身後還有家國,卻到底也再回不去自己的故土。
從那時起,李綏真便成了盛國叛軍匪首魏昭靈的臣子,此後推翻舊朝,創立夜闌,他先為禦史大夫,後再與張恪同為左右丞相,時年六十一歲。
而張恪身為盛國舊臣,亦有天下人皆知的賢能之才,隻是盛國君王謝岐殘暴昏聵,他在朝中亦是被處處打壓,不得重用。
他歸降夜闌時,亦是引起了不小的爭論,總有人罵他叛國賊,卻也有人歎他識時務。
“姑娘,試試?”李綏真收斂神情,再看楚沅。
楚沅點了點頭,試探著伸手觸碰了一下麵前這陶俑的手臂,在她身後,白玉台下的魏昭靈和一旁的容鏡也在看著。
可是這陶俑卻遲遲沒有絲毫的裂痕出現,楚沅小心地觀察了好一會兒,還是沒有發現什麼異樣,更不提那種龜裂的聲音。
“怎麼沒反應?”楚沅又拍了拍那冰冷的陶俑,她偏頭去看李綏真。
李綏真撓了撓頭,又指著了指白玉長階底下那群擺列整齊的陶俑,“那你拍一拍他們?”
彼時,當魏昭靈走上白玉台,他靜靜地看著那個穿得有些臃腫的姑娘跟著李綏真往長階下走去,在明珠柔亮的華光裡,那些陶俑靜默無聲,恍若是天生不會動的死物。
他看到那個姑娘穿行其間,摸一摸這尊陶俑的肩膀,拍一拍那尊陶俑的後腦勺,卻並沒有傳來絲毫陶俑碎裂的聲音。
仍舊一片死寂。
楚沅已經摸了一手的灰塵,她疑惑地說,“李叔,這些不會都是假的吧?裡麵其實根本沒有人?”
“不可能。”李綏真當即反駁,隨後他看到楚沅手腕上魘生花的光芒有逐漸減淡的趨勢,他連忙說,“你等等啊!”
說完便一撩袍子,匆匆往另一邊的宮門去了。
楚沅立在原地,一臉茫然,她回頭看了一眼站在長階上的魏昭靈,地宮陰冷,他沒有披外袍,此刻正在咳嗽。
“上來。”
她聽到他的聲音,在這樣偌大空曠的地宮內,顯得尤為清晰。
隻是說完,他便轉身往金殿裡去。
楚沅跑上階梯時,正見行動不便的容鏡此刻正被蒹綠與春萍扶著,艱難地往偏殿去。
這是這樣的情況下,容鏡也沒忘了要握緊他手裡的那柄劍。
他身上的陶土灰塵都需要清理,所以也沒跟著去金殿裡。
金絲的限製已經不在,楚沅也沒有再不受控製地被牽引,她走近內殿裡,看到了一碗早被放涼的湯藥。
而那位年輕的王坐在書案前,竟在解一枚紅玉九連環。
“我送你的呢?”
楚沅在他對麵坐下來,“雖然可能我送你的那一整套都比不上你這九連環的一隻玉環貴,但是我那個種類很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