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綏真說,當年公輸盈是受命於天,才有了那樣強大的力量做了這王朝複生的局,而在仙澤山地宮裡埋葬千年的每一個人的複生,都是上蒼給予夜闌的補償。
宣國用了不夠磊落的歪門邪道扭轉了天下大勢,破壞了曆史洪流的正常走勢,然而兜兜轉轉,長此千年,宣國與夜闌,終歸還是要有一個結果。
一場重生宴結束,張恪也沒有來,楚沅在回金殿的路上遇見了他。
那是個跟李綏真很不一樣的老者,縱使滿頭華發,他也依舊腰背直挺,自有一種肅正清風般的風骨。
他跟聶初文差不多,都長著一張天生嚴肅的臉。
“張慎之,你這個老家夥連醒過來第一頓酒你都趕不上?”李綏真一見他,便道。
“酒什麼時候都可以喝。”
張恪隨口答他一句,便將目光放到楚沅身上,“楚姑娘,老夫還未多謝姑娘當日之恩。”
說著,他便要對楚沅拱手一禮。
“張大人彆,”楚沅喝的那點果酒已經讓她有些醉了,但這會兒行動還是自如的,她忙攔住他,“魘生花意外落進我身體裡,喚醒你們的是它,其實我也沒做什麼。”
“是姑娘和它有緣,也跟夜闌有緣。”張恪那張嚴肅板正的麵容上少有地流露出些許溫和的神情。
冥冥之中,這便是定數。
“行了慎之,咱們多年未見,這兩日也還沒個機會湊在一起喝酒,我看這夜還長著,咱們便再溫上一壺,聊聊?”李綏真同張恪雖說曾經也有意見不合的時候,但兩人到底也算是多年的老友,那日見張恪從陶俑碎片堆裡走出來,他心裡也是極其高興的。
“那楚姑娘……”張恪看向楚沅。
而楚沅朝點了點頭,笑著說,“春萍姑姑會送我回金殿去的,您和李叔就喝酒去吧。”
待李綏真和張恪離開,楚沅穿過一重又一重的宮門,跟春萍走回去時,便見那偌大的空地上的陶俑碎片早就被人收拾乾淨,而春萍手裡提著的那盞燈籠鋪散出的火光被風吹得滅儘,鑲嵌在嶙峋不平的石壁上的一顆又一顆的明珠照得這一方天地亮如白晝。
她看見了魏昭靈,他穿著殷紅的織錦長衫,腰間的皮革鞶帶襯得他腰身更顯清瘦,一枚溫潤的白玉掛在衣袂之間,而此刻他的身前,是一匹毛色雪白的馬。
那白馬乖乖地站在他的麵前,披散的鬃毛如同白雪一般乾淨漂亮,它的渾身的肌肉遒勁,馬腿修長有力,長長的馬尾偶爾也會晃蕩兩下,像是從哪幅駿馬圖裡生生跑出來的。
那是魏昭靈的馬。
楚沅之前一直以為那匹陶土做的馬就真的隻是一個擺在長階下的擺件,誰知道那天那麼多陶俑裂開來,它也裂開了。
“魏昭靈,你這是要去哪兒?”楚沅看到他手臂上還搭著一件披風,便跑上去問他。
魏昭靈聞聲偏頭來看她,“喝酒了?”
他看到了她有些微微泛紅的臉頰。
“一點點果酒,度數不高。”楚沅衝他笑,“你是要去騎馬嗎?我也想去!”
魏昭靈牽著馬往右側的宮門走去,隻淡淡地丟下一句,“跟上。”
楚沅連忙跟上去。
仙澤山仍在下雪,天邊的圓月散出銀白的光輝,將每一寸積雪都襯得更為晶瑩剔透。
馬蹄踩在雪地裡,幾乎沒有多少聲音。
他們來時的腳印也都慢慢地被紛紛揚揚的雪花薄薄地遮起來。
楚沅原本腦子就已經有點不太清晰,走著走著,她忽然踩到枯枝,腳下也沒穩住,直接臉著地,摔在了雪地裡,更摔出個跟她一樣大的坑來。
魏昭靈回頭正好撞見這樣一幕,覺得有些好笑,那雙清冷的眸子裡卻流露出一絲無奈之色。
楚沅迷迷糊糊的,被魏昭靈提溜著後領子從雪坑裡抓出來,她抹去臉上的雪水,望見他的臉。
月亮的華光在他的肩頭,而他烏濃的發間落了些晶瑩的雪花,寒風吹著他鬢邊的兩縷龍須發,也吹著他殷紅的發帶。
“你這樣的人,還是滴酒不沾的好。”他明明是在嘲笑她,可嗓音裡卻並沒有透出多少冷硬的味道,反倒有些令人不易察覺的柔色。
“我可以騎一下你的馬嗎?”她卻問他。
魏昭靈聽了卻並未答她,隻是抓住她的一隻手臂,迫使她站起身來,卻又在忽然之間雙手環住她的腰身,在楚沅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他已經輕輕鬆鬆地將她送上了馬背。
楚沅坐在馬背上,她反應過來,笑的時候有熱氣化作縷縷白煙,又很快消散,她抓著韁繩,挺直腰背,十分自信地大喊一聲:“駕!”
……但馬好像沒什麼反應。
楚沅低頭看了看馬的腦袋,她又去看魏昭靈,“它什麼意思?是不是看不起我?”
魏昭靈麵對她那樣迷茫的目光,不由地稍稍側過臉,卻又在下一秒翻身上了馬,就在她的身後。
耳畔的風聲變得急促起來,白馬疾馳在這風雪之間,它的鬃毛迎風而動,楚沅覺得空氣都變得凜冽了許多。
刺骨的風擦著她的臉頰,可她的腦子卻還是混沌的,可是為什麼月亮和白雪,這樣的顏色落在她的眼睛裡,從沒有一日像今天這樣,讓她為之沉迷。
那好像是一種很奇怪的感覺。
她的腦子連思考問題都變得很慢,身體無意識地往後一靠,正好靠進了他的懷裡。
楚沅不由地仰頭,正好望見他近在咫尺的蒼白下頜。
嘴唇似有片刻無意間擦過了他的頜骨,她自己根本沒有意識到,卻引得魏昭靈渾身一僵,連韁繩都沒有握緊。
於是身體後仰的一瞬間,他們兩個人都從馬背上摔了下來。
所幸積雪厚重,摔下去也無關痛癢。
隻是她在他懷裡,一側的臉頰就抵在他的胸膛,他一時無措,卻見她遲遲沒有什麼動作,於是他垂眼,在這溶溶月輝裡,臨著光看她。
她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閉上了眼睛,大約是她本就喝了酒,摔下馬時就更為眩暈,此刻她已經沒有什麼意識。
而魏昭靈看她半晌,鬼使神差般,他忽然伸出手指,很輕很輕地觸碰了一下她的臉頰。
也許他從未這樣清晰地聽過自己的心跳聲,在此間的風聲裡,那是比風還要真切的聲音。
纖長的眼睫微動,他又去看漫天簌簌落下的雪花,而他躺在這一片白茫茫的雪色裡,殷紅的衣袍仿佛是這一方天地裡最為濃烈如火的顏色。
他懷裡抱著一個沉沉睡去的姑娘,
或許在她今夜的睡夢裡,
她也聽到了他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