榕城皇宮裡有一處南瀧湖, 湖中央有一座祭月台,那高台足有三四十米高,是千年前鄭氏先祖皇帝——鄭恒命人築成的。
高台圓如滿月, 但每每月光朗照下來,便會被台上的祭碑分割成兩抹彎月的影子,照得南瀧湖一片粼粼水波映在高台石壁就是有風拂過輕紗留下的漣漪波紋。
此刻天色早已經暗了下來, 晦暗的天幕裡落了簌簌的雪, 厚重的積雪在一聲脆響間壓斷了一截細枝。
宮人將一盞又一盞的鬼麵石燈添上鯢魚膏, 那一簇簇燃起來的火苗泛著深紅,照得鬼麵石燈的影子落在地上,便更顯得猙獰扭曲。
楚沅戴著鐐銬, 被人扔到了高台中央, 她低眼看見自己身下的地麵鐫刻著密密麻麻的符紋, 她勉強坐起身來, 腿上有傷口在被人押著走上高台時再度崩裂, 殷紅的血液流淌出來。
月輝落在她身上,她看見那長階之下有兩人慢慢地走了上來。
“舒羅姐姐,你應該清楚,要重啟縛靈陣,並不一定要將魘生花取出來吧?魘生花早跟她血脈相融,你將它取出來,可遠沒有在她身體裡時好用。”
少年步履輕緩, 狀似不經意地同身旁那女子說起這話。
那女子赤著一雙腳, 腳踝上的紅繩上墜著一顆顆的骨珠,行走間水綠色的裙擺微微拂動, 一如春柳迎風, 姿態綽約, “我當然清楚這一點,可你看看她。”
她說著抬了抬白皙的下巴,示意少年去看那圓台上的姑娘,她手腕和腳踝都戴著沉重的鐐銬,一雙腿早就被蛇咬得沒一塊好皮肉,可即便是被這樣折磨,她那雙眼睛看起來,也還是清亮的。
“她性子這樣倔,會乖乖聽話,投誠陛下麼?”顧舒羅細細的眉尾是黛綠的顏色,她輕輕一挑,便滿是風情,“很少有骨頭這麼硬的,彆說是個姑娘,便是個男人,也是極稀奇的。”
她走上最後一級階梯,審視著那些宮人按指定位置擺放好的柏木鬥,那些木鬥都是四四方方的,但總歸都是開口的方形要比底下封底的方形要大,形成上麵寬闊,下麵窄小的形狀。
她走過去隨手抓了一把木鬥裡的穀米,那些穀米如砂礫一般從她指縫間再度回流木鬥之中,顧舒羅用帕子擦了擦手,才去看那擺在石台上的狀如被剖開腹部的錦鯉瓷缸,一旁有人奉上幾根竹筷,她伸手拿過來,便將那竹筷一根根立於九個錦鯉瓷缸裡,小瓷缸裡明明隻有水,但她偏偏能將每一根筷子憑空立在水波之間,且並沒有要倒下去的趨勢。
在巫陽一脈的巫術裡,一根竹節筷可用於“招魂”,九根筷子同立,便為的是“鎖魂”,將生魂剝離□□,永遠禁錮抽離。
“現在,就隻需要陛下的至親融做的血丹了。”顧舒羅擦乾淨手上的水漬,雙眸微微一彎。
而楚沅從頭至尾都在靜靜地觀察這些圍繞她而擺出來的這些物件,卻又忽然聽到那邊的南瀧湖岸傳來了些聲音。
楚沅遙遙一望,望見岸邊綿密的一團火光,人影在燈火裡攢動著,卻有一道女聲近乎嘶喊:“陛下,求您饒了我弟弟,放了濯纓姐姐吧!”
被眾人簇擁著正要往岸邊的船上去,鄭玄離卻忽然聽見身後那道聲音,他一回頭,便見那年輕的女子在斑駁的樹影裡被燈火映出的紅腫眼眶。
她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朝他磕頭。
閆文清一見到她,瞳孔便是一縮,他當即走到她麵前去攬住她的雙臂,“靈信,陛下麵前不得造次……”
“閆文清,我弟弟呢?”鄭靈信仰頭望著麵前的這個男人,抓著他衣袖便像是抓住了最後的救命稻草。
“靈雋偷入勉政殿,犯了錯,如今被關在牢裡,陛下寬宏,沒有治他的死罪。”閆文清看了一眼立在岸邊的鄭玄離,忙對鄭靈信道。
鄭靈信在聽見他這句話時,原本僵直的脊背明顯是鬆了一些的,可她的目光卻偏又定在鄭玄離身側的侍衛手上,那隻色彩斑斕的琉璃罐。
那琉璃罐裡有暗沉沉的光芒映出,她眼睫顫動了一下,幾乎有些不敢置信,她愣愣地望向閆文清:“濯纓姐姐死了,對嗎?”
閆文清麵對她的目光注視,始終沒有辦法說些什麼,隻能沉默。
鄭靈信近乎失神,她怔怔地盯著地麵上自己的影子半晌,她忽然笑了一聲,“寬宏?他能有多寬宏?”
她的嗓音越發哽咽,情緒陡然變得激動起來,“閆文清你是傻子嗎?他把他自己的親妹妹都殺了,你跟我說他寬宏?即便我弟弟不死,你覺得他會放過我們春和這一脈嗎?”
“靈信,”閆文清製住她的手臂,“這些事都跟你沒關係,你不要再說了,快回去吧。”
“閆文清!”
鄭靈信的眼眶早已經紅透,她狠狠地瞪他,“你對他忠心到連你的良心都不要了嗎?你怎麼會是這樣的人?”
“靈信……”閆文清那張清逸俊美的麵龐流露出幾分無奈,他金絲眼鏡後的那雙眼睛看著她的神情仍是溫柔的,“靈信,你聽話,回家吧。”
“陛下!濯纓姐姐到底做錯了什麼?她為了你,為了皇室付出的還不夠多嗎?現在你還殺了她!”鄭靈信卻並不肯聽他的勸告,她不敢再看那侍衛手裡的琉璃罐,卻越發壓抑不住心裡的憤怒。
“靈信!”閆文清的神情變得有些焦急,他有些不安地去看鄭玄離。
鄭玄離那張雋秀的麵龐卻仍帶著笑意,仿佛從未將她此刻的冒犯放在心上,他甚至還伸手摸了摸旁邊侍衛手上的琉璃罐,“你提醒朕了,濯纓一個人去的孤單,不若,你去陪著她吧。”
“陛下?!”閆文清瞪大雙眼,終於有些慌亂,“陛下,靈信她隻是一時……”
他話還沒說完,便聽鄭玄離好似恍悟一般,“啊,文清,朕險些忘了,她是你的未婚妻吧?”
鄭玄離微微一笑,“那你就該管好她。”
閆文清後背已然生涼:“臣知道,臣一定管好她。”
可下一秒,他卻明顯感覺到一道冰冷的氣流擦著空氣,掠過他的側臉,他反射性地隨之看去,便見鄭靈信的腹部已經多了一個血窟窿。
他瞳孔緊縮:“靈信!”
閆文清抱住她驟然失去支撐的身體,不過片刻,她就已經閉上眼睛沒了聲息,他看著她的臉,半晌才又去看鄭玄離。
“春和家的人都流有一半夜闌的血……文清,她不適合你,”鄭玄離那雙眼睛裡的神色仍是清清淡淡的,麵上卻沒了笑容,“鄭靈雋也不必留著,今夜過後,春和一脈的人,就都殺了吧。”
他分毫不擔心眼前的閆文清會因為鄭靈信而背叛他,因為鄭玄離從來都沒有真的信任任何人,即便閆文清跟了鄭玄離多年,他也還是免不了要淪為鄭玄離燈籠上的紙影。
隻有被控製的人,才會難生背叛之心。
鄭靈雋明明成了紙影卻偏要背叛他,鄭玄離當然不可能會原諒他,甚至連春和君同魏姒所延續的那一脈鄭家旁支,他都要處理乾淨。
鄭玄離說罷,便也不再去看那擁著鄭靈信屍體的閆文清,轉身率先走上船去,由一行人送至南瀧湖中央的祭月台。
顧舒羅看到鄭玄離走上來,便同孫夜融一齊行禮,“拜見陛下。”
鄭玄離坐到了一旁的烏木椅上,隻輕抬下頜示意身旁的侍衛將那琉璃罐送到顧舒羅的麵前去。
顧舒羅拿到了那枚血丹,便去準備後續事宜。
彼時鄭玄離將目光放到了那個跪坐在圓台中央的年輕姑娘身上,又饒有興致地去打量她那雙被群蛇撕咬得血肉模糊的腿,“那麼多的蛇,你一定很不好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