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下就猜中她的心事。
她向來是個不那麼坐得住的姑娘,安靜的時候總是很少。
“我聽蒹綠姑姑說,李叔他們這會兒在吃烤乳豬,我也想去湊熱鬨……”楚沅衝他笑。
“那你等我睡著了再走,好嗎?”他的手指輕輕牽住她的手,嗓音輕柔得不像話。
此刻他玄衣烏發,一張麵龐冷白無暇,眉眼褪去了原本的冷淡陰鬱,好像那雙眼瞳裡像是有最柔軟清澈的水波一般,令楚沅隻看他一眼,隻聽見他這一聲輕輕的話語,便下意識地點頭,“好……”
恍惚間,楚沅還以為自己又看到了夢裡的少年,那少年在最稚嫩的年紀仍學不會什麼叫聽話,什麼叫示弱。
所以她見他一直被打罵,被折辱,被人按著腦袋埋進渾濁的水裡去喝那肮臟的血水。
他永遠是那樣堅硬的脊骨,在最不堪的年歲裡長成最尖銳冰冷的模樣。
可是這一刻,他卻在她的麵前不自禁地表露出自己的貪戀與小心翼翼的期盼,還像個青澀的少年。
楚沅沒有忍住,俯身去抱了抱他。
原本閉上眼睛的魏昭靈一瞬睜眼,他看著埋在自己懷裡的姑娘,又伸手輕輕地拍了拍她的後背,“怎麼了?”
楚沅聞聲,抬起頭看他。
她探身往前親了一下他的臉頰,“沒什麼,親親你。”
她還是那樣理直氣壯。
魏昭靈輕聲笑了起來,那雙眼睛彎彎的,在她眼中便比月亮還要漂亮,而他伸手摸了摸她的頭發,大抵這輩子很少是有什麼時候像現在這樣覺得心中歡喜的。
“你快睡吧,我守著你,你再不睡著,我就沒有烤乳豬吃了。”楚沅催促他閉上眼睛繼續睡覺。
“你可以現在去。”魏昭靈說。
楚沅搖搖頭,“我不,你快睡!”
看她如此堅持,魏昭靈便也很聽話的閉上了眼睛,手指還牽著她的手指。
楚沅由著他牽,就坐在床沿看他。
窗外雨聲未斷,但此刻隻這樣看著他的臉,她心裡便覺得十分平靜圓滿,她最不後悔的,就是這一路來,能夠陪著他走。
大概過了有半個多小時,楚沅坐得屁股都麻了,她靜靜地聽了一下魏昭靈的呼吸聲,確定他已經睡著,才輕輕地掙脫開他的手,轉身朝殿門外麵走去。
蒹綠就守在門外,一見她便笑著迎上來,“姑娘,李大人他們給你留著肉呢,此刻過去也是使得的。”
隨後便撐起紙傘來,帶著楚沅往外走去。
但在長長的宮巷裡,楚沅在急促的雨幕間又間對麵有一道清瘦的影子撐著傘走過來,待走得近些,楚沅才認出來。
“孫夜融?”楚沅開了口。
“我還不知道,魘生花開到第五瓣,竟能治愈你身上所有的傷,”孫夜融撐著傘在她麵前站定,又衝她露出笑容,“真是神奇。”
“謝謝你救我。”楚沅還惦記著孫夜融那天在水牢裡跟她說過的那些話,也記得他後來在祭月台上把剔骨刀捅進了顧舒羅的身體裡,“隻是我有些疑問,不知道你願不願意回答?”
“我是孫家的人沒錯,但我的母親死在我祖母手裡,我的朋友也死在她手裡,那個地方沒交給我任何人性,隻讓我覺得惡心。”
孫夜融仿佛早知道她要問些什麼,而時至現在他也沒什麼好隱瞞的,“我並不是我父親原配妻子的親生兒子,他自己的妻子不能生,他在外頭裝作未婚,騙了我母親生的我,然後又將我母親像垃圾一樣處理掉,把我帶回了翠玉島。”
那年孫夜融才八歲,在翠玉島上見的血腥扭曲的事情越多,他就越發厭惡那個家族,厭惡鄭家的桎梏。
在楚沅他們摧毀翠玉島之前,這世上根本沒有任何一個人知道他有異能,靠著裝病裝弱,他躲過了很多次的異能篩查,而在孫家被滅之後,他又去找了顧舒羅,和她一起進入榕城皇宮裡,為的就是等待這樣的時機。
在楚沅被困水牢,和外界失去聯係之時,也是他通過在翠玉島上敏銳地嗅到那劉瑜偽裝的韓振身上特有的一種藥草味道,才發覺紙影裡混入了夜闌人。
也是因此,他才能給魏昭靈傳遞信息,並幫助江永劉瑜準確地找到皇宮巫術陣法的機關位置。
“我做這些說起來也都是為了我自己,你也不用謝我什麼,如果隻是我一個人,我根本不可能毀掉八戶族,更不提扳倒鄭家。”孫夜融大抵是從來都沒有這樣輕鬆過,在層層雨幕間,他長舒一口氣,“現在這個結果,對我來說是最好的了。”
隨後,他又看向楚沅,“既然我的目的已經達到了,那我也該走了,我這會兒來,本來就是想跟你告彆的。”
“你要去哪兒啊?”楚沅問。
孫夜融那張清秀乾淨的麵龐上滿是閒適的笑意,“不知道,去哪兒都好,雖然是暮春,但這裡總算是有季節的變化了。”
“我知道的事都已經跟夜闌王說了,但我還是想提醒你,你那邊世家裡的水也許比鄭家的水還要渾濁,一切要小心。”
“我知道了,謝謝你。”楚沅應了一聲。
孫夜融再也沒有什麼要說的話,對她點了點頭,轉身便往雨幕更深的地方去,但在宮巷儘頭,他又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
煙雨朦朧的天色裡,他幾乎都看不太清她的身影,可他還是朝她招了招手,笑起來時,臉頰露出淺淺的酒窩。
大約是看見她也朝他招手,他終於轉身,垂下眼睛,撐著傘往前走。
那天,他在銀白的月輝裡看見了房簷上的姑娘。
她的卷發很張揚,笑起來也很漂亮。
讓躲在簷下的少年忍不住抬頭偷偷地看了她好幾眼。
可是認識她,終歸是遲了一些,所以這輩子,他們大抵是不會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