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奕歡在心裡暗暗吸了口氣,心道:來了,一哥可怕的直覺又來了。
蘭奕臻的直覺力簡直是可以充當某種恐怖武器的程度,小到能挑出橘子哪個甜哪個酸,大到可以看出他的一切心情,很多事情想把他給瞞過去,那簡直是千難萬難。
可是鄧子墨的事情,蘭奕歡又不好說,頓了頓之後,長歎一聲,說道:“他很像我在外麵認識的一位朋友,因為我們中間發生了一些事情,我看到他的時候就……心緒複雜吧。”
蘭奕臻怔了怔。
蘭奕歡長大了就經常往外麵跑,每每回宮的時候,也都會眉飛色舞,神采飛揚地跟他分享那些在外麵的故事,提到一些他並不認識的人。
但其實蘭奕臻能夠感覺到,這些事,蘭奕歡說起來的雖然快樂,但說過了也就算了,並沒有在心裡留下太深的刻痕。
他有時候覺得這個弟弟天生就像是一股風,一片雲,看似雲在天,風過野,卻自由自在,無拘無束,不肯為任何人或事駐足或停留。
蘭奕臻有時候會慶幸自己是從小看著他長大的哥哥,才不至於被這孩子撂爪就給扔到一邊去。
——他頭一回聽到蘭奕歡用這樣的語氣提及一個他不認識的人。
這好像才讓蘭奕臻突然一下子意識到,除了他之外,蘭奕歡已經真真切切地在外麵擁有了一個越來越廣袤的世界。
這樣一想,他的心口微微一緊,有種被拉扯著下沉的感覺,帶出一種隱約的抽痛來。
那種焦灼、煩躁與不安的情緒,隨著蘭奕歡的長大和不時離開,出現的愈發頻繁。
蘭奕臻不禁追問道:“到底發生了什麼?”
蘭奕歡似是有些奇怪於他的刨根問底,有些奇怪地看了蘭奕臻一眼,猶豫片刻,說道:“一哥,具體的事不太愉快
,我不提了行嗎?”
蘭奕臻沉默了一會,沒再說什麼,將目光垂了下去,微微頷首。
他倒是不問了,可是這樣卻讓蘭奕歡的心裡也不大好受,好像自己做了什麼傷天害理的事一樣。
他用手指摳了摳蘭奕臻衣服上的龍形花紋,吭哧道:“一哥……”
這時,蘭奕臻伸手,將蘭奕歡方才順手從蘭奕臻桌上拿走的酒壺也給拿了回去。
蘭奕歡張了張嘴,卻見蘭奕臻將酒壺給了身後的宮女,說道:“換果酒來。”
說完之後,他又跟蘭奕歡說:“多飲傷身。知道你愛喝酒,但也不可過量,前一陣我特意讓人新釀了一種果酒,酒勁小,又養胃,你喝那個吧。”
蘭奕歡看著蘭奕臻,蘭奕臻摸了摸他的頭,溫和地說:“沒事。”
一哥從來都知道自己在想什麼。
一股暖流從心間靜靜地湧了上來,刹那間,蘭奕歡的心裡忽然又起了一種衝動——想要說點什麼的衝動。
“一哥。”他脫口道,“我每回在外麵的時候,都特彆特彆想你。”
這話一說出口,蘭奕歡就看見,蘭奕臻的神情變了。
一股溫柔之意如同水波一樣從他素來深冷的眸中泛起,擴散出一圈圈纏綿的漣漪。
蘭奕臻摸了摸蘭奕歡的頭,說道:“我也是。”
說完之後,他頓了頓,倒又笑了,低聲說:“你啊,從小就會說好聽的。你有什麼可惦記我的?我一直在宮裡,家怎麼也不會跑掉。”
蘭奕歡不服,正要反駁,蘭奕臻又說:“倒是你……每次出去,我都不知道你又天南海北逛到哪去了,才是常常在想。”
比較誰才更想對方一點,這樣的閒話說來好像沒什麼意思,卻讓蘭奕歡覺得心裡暖暖的,仿佛剛才那諸般煩惱一下子就變得薄了淡了。
他笑著說道:“我以後時常寫信回來,無論去了哪,我都告訴你。”
蘭奕臻微微挑眉,隻是含笑,不置可否。
就在這時,蘭奕歡忽然聽見一聲極低極低的嗤笑。
雖然很小,但由於這聲音裡實在帶著一股他太熟悉的欠揍味,所以蘭奕歡一轉頭,就精準無誤地捕捉到了八皇子那慣常挑釁的目光。
見蘭奕歡看到自己了,八皇子也不回避,而是用口型對蘭奕歡說了三個字——“撒嬌精”。
蘭奕歡看了兩遍,才明白他說什麼,歪頭想了一下,乾脆身子一斜,倒在了蘭奕臻肩上,故意像小動物一樣在哥哥身上蹭了蹭,然後衝著八皇子得意地晃頭。
八皇子翻了他一個大白眼。
兩人在這裡眉來眼去的,忽聽大皇子蘭奕昊在旁邊笑著說:“老七、老八,你們兩個還真的是從小打到大,什麼場合都你來我往的,今天這大喜的日子都不放過,也不嫌煩?”
說完之後,他又轉頭衝蘭奕臻道:“不過這樣想一想,當初還真就是老八跟老七打的那場架,才陰差陽錯的反讓老七到了東宮去,如今被太子殿
下看得跟心肝寶貝眼珠子一樣,說來也算一種緣法吧,哈哈!”
眾所周知,太子與大皇子之間的關係一向不好,蘭奕臻也素來對這個大哥淡淡的,此時聽了這話,麵上倒是難得浮起一絲笑,說道:“是這樣。”
他將手中的杯子漫不經心地抬了抬,衝著八皇子說:“孤要感謝八弟。”
八皇子:“……”
合著還真是他把這兩個人湊一塊的囉?
蘭奕臻這人壞的很,表麵一本正經,蘭奕歡卻看出他在暗暗擠兌八皇子給自己出氣,“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八皇子看著自己這對狗兄弟的樣子,牙癢癢的感覺立刻就又上來了。
說實話,之前蘭奕歡問他為什麼討厭太子,他自己也說不好,反正就是討厭。
看對方那副高高在上的傲慢樣子討厭,看他平時有事沒事天天就盯著蘭奕歡比爹還爹討厭,看蘭奕歡到了他跟前就一副乖乖巧巧軟乎乎的樣子更討厭。
八皇子對太子,有種即將長成的幼獸對成年獸王躍躍欲試的挑戰與敵意,想要取而代之,想要得到他所擁有的一切。
於是,他便也端起自己的杯子,說:“臣弟可不敢當太子殿下這一聲謝。”
說完之後,八皇子仰起頭來,將手上滿滿一杯酒一飲而儘。
大皇子笑起來,在旁邊大聲叫好,說道:“老八真是爽快!我看你這性子,日後倒是個行軍打仗的好材料,不如過兩年就跟大哥出去曆練曆練吧!”
八皇子眉峰微揚,意氣風發,說道:“那自然是求之不得了。”
“老七。”
大皇子又叫蘭奕歡,說道:“老八都乾了,你這當哥哥的,不陪點?”
蘭奕歡其實酒量不錯,但他重生以來,素不爭先,隻是懶洋洋地倚座笑道:“大哥剛才也誇了,八弟是個難得的爽快人,我卻比不上,酒量不濟,喝半杯意思意思就得了。”
大皇子也知道他這個弟弟從小到大一向怠惰,大概是被太子寵壞了,沒吃過半點虧,所以什麼事情都是漫不經意的樣子。
他事事不拔尖,但奇的是也沒落後,全身上下仿佛都寫著“平庸”一字,最出彩的恐怕也隻有他那張豔冠整個大雍的臉了。
對於這樣一個長得漂亮,聰明識趣,又沒有什麼進取心的兄弟,自然誰都不會有惡感,大皇子也不跟蘭奕歡為難,隻道:“本來就是個意思,你身子弱,你願喝多少就喝多少。”
蘭奕歡笑著點了點頭,一轉眼見到五皇子坐在大皇子的那一側,也正專注地瞧著自己。
自從當時借著敬聞徹徹底底擺脫了齊貴妃那些人之後,這些年來,蘭奕歡和那邊基本上保持一種相安無事、冷漠疏離的狀態。
雖然他偶爾也能感覺到,齊塒看著他的目光中仍有恨意,但對他來說,那點仇恨已如同毛毛細雨一般,什麼也影響不了了。
如今,蘭奕歡早已經沒有什麼期待和渴望,但同時,好像也不值得去恨去怨。
於是蘭奕歡笑著,態度十分平和的向五皇子一並舉杯。
五皇子垂下眼簾,微微頷首,將杯中之酒一飲而儘。
蘭奕歡喝完酒之後將杯子擱下,袖子卻差點將旁邊的菜碟給碰倒了,他連忙轉頭扶了一下,眼角的餘光卻無意中看到,自己身後的不遠處還站著一個人。
蘭奕歡一轉頭,發現那人是三皇子。
他手裡拿著酒,身體半側,是一個要上前不上前,要退後不退後的動作。
蘭奕歡一看他這彆扭樣子就忍不住笑了。
他知道這個三哥的心理狀態,肯定是正準備上來敬酒,結果大皇子那邊就開口了,三皇子看著幾個兄弟一起說話,仿佛和樂融融,頓時又犯病了。
他們幾個在一塊說話→他們都是出身好的人,我在這裡格格不入,顯得好多餘→我一定要給自己爭一份麵子過來,偏要擠到他們中間不可→我來了,但我不能主動開口,掉價,為何還沒人主動跟我說話?
→這些人,不理會我,瞧不起我,老子走了!
蘭奕歡既然看見了,自然不能讓三皇子就這麼走了。
他將手肘支在自己的椅背上,瞧著三皇子道:“呦,三哥!過來說話啊?!”
見自己好不容易被人給發現了,三皇子那個勁又上來了,淡淡地說:“不過路過而已。”
說完之後,他衝著太子行了個禮,就要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蘭奕歡卻笑道:“路過而已?那路過你拿酒乾什麼?”
三皇子道:“……忘了放下了!”
蘭奕歡道:“忘了放下,就得喝完再走,來來來,三哥敬我一杯!”
三皇子怒道:“明明我才是哥,你有沒有規矩!”
可是他的反抗根本就無效,蘭奕歡已經站起身來,一手勾著他的脖子,硬箍著不讓他動,另一手用自己的酒杯在三皇子的杯子上撞了一下。
他笑著說道:“乾杯!”
說完之後,蘭奕歡仰頭將自己杯中的酒一飲而儘。
三皇子嗤笑一聲,也把自己的酒給喝了,衝著蘭奕歡亮了一下杯底,轉身回了座位。
他的表情看似不情不願,但實際上坐下來姿態變得從容很多,顯然心情不錯。
一局宴席,正是芸芸眾生相。
歲月如此匆匆,大家都長大了。
每一個人模樣都與他前世中的記憶越來越像,此刻眼前的歡樂,也將是廝殺開啟的序幕了。
那段充滿了心機、謀算、掙紮與痛苦,卻又意氣風發,熱血崢嶸的歲月,一如靈魂撕裂燃燒過後的餘燼,永遠不會再回來。
蘭奕歡笑著與人歡飲,笑著看宴席散去,杯杯不肯飲滿,不知不覺,卻已然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