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欲言又止,字字句句不敢深言,又是因為彼此早已經身在殊途,往後終生,也不會再成為同路人。
於是,兩人便那樣坐著,蘭奕歡一口一口喝光了魚丸湯。
眼看他將裡麵的竹簽拿出來,一顆一顆紮起最後剩下的幾個魚丸吃了,五皇子微微笑了笑,然後說:“我還有一件事要告訴你。”
蘭奕歡抬起眼睛。
五皇子說:“齊塒馬上就要到京城了。”
蘭奕歡手裡的竹簽頓住了一下,然後放進了竹筒裡,說道:“他的流放期不是還沒有結束嗎?”
五皇子說:“母妃不放心,讓大舅把他給接回來了。她一直記掛齊塒,我也不能阻止,但我會管住齊塒,不讓他興風作浪,你心裡有個數就行。”
蘭奕歡怔了怔,“哦”了一聲,沒再說話。
“小弟。”過了一會,五皇子說,“照顧好自己。”
蘭奕歡說:“我知道,你也是。”
他站起身來:“那我走了,五哥。”
他不知道最近的風波當中,五皇子充當了怎樣的角色,也不知道未來越來越激烈的奪嫡衝突之中,他又會做些什麼,或許他們今日見這一麵是在給過去的不甘不解畫上句號,也或許是徹底地告彆。
正如此時外麵越來越大的秋雨,無論你是王侯將相,還是布衣平民,都逃不過這一出人世的洗禮。
而人們狼狽奔走,在冷雨中千方百計地尋找溫暖,在涼薄過後的世情裡尋找溫情。
五皇子
點了點頭,手撐在額前,沒看蘭奕歡,抬手把傘塞到他的手裡。
蘭奕歡握住了傘柄,忽然想起很久很久之前的有一次,五哥悄悄帶著他出宮來玩,兩人在街上玩的儘興,不知不覺就忘了時辰,卻沒想到急著要往回宮裡趕的時候,下起了雨。
鋪子裡的雨傘都被搶光了,找了半天,也隻買到一把。
一把小小的傘,根本遮不住兩個人,五皇子把他摁在懷裡,解開外衣裹著。
結果這樣打著走了一會,他們發現兄弟兩人的衣服都越來越濕。
五皇子發了會呆,乾脆把傘往蘭奕歡手裡一塞,說道:“這你拿著。”
蘭奕歡當時也不大,眼看自己被擋在了傘底下,哥哥一頭紮進雨裡,就有點著急,連忙說:“哥哥哥哥,你快回來,你都要澆濕了呀!”
五皇子說:“你懂什麼,我就喜歡下雨天澆著走,這是我的作風,男子漢大丈夫,就要這樣勇敢!”
蘭奕歡著急地說:“那我也不能打呀,我打了,不就也不是男子漢大丈夫了!”
五皇子道:“你本來也不是!你叫小屁孩,給我打好了!走!”
那些關愛溫情是真的,那些痛徹心扉也是真的。
哪一樣他都忘不了。
蘭奕歡推開門,撐開傘走了出去。
五皇子又在那裡坐了很久很久,一直到茶樓要打烊的時候,小二前來催促,他才將一條黃金打造的小魚放在桌上,淡淡地說:“結賬。”
*
其實要是在平常的時候,齊塒回不回京城也影響不了什麼,但如今是非常時期,事事都得慎重,在五皇子告訴了蘭奕歡這件事之後,他就一直派人盯著齊家那邊的動靜。
沒幾日,下屬崇安便來稟報,說是齊塒果然回到京城了,秘密護送他的人,是齊弼的幾個心腹手下。
蘭奕歡閉著眼睛,用手指慢慢揉著額角,漫不經心地問道:“他們是怎麼把人弄出來的?”
崇安道:“使了十幾萬兩銀子。齊家那邊沒查出是哪來的,但齊弼前一陣子,曾經從臨華宮中帶出去過兩匣東西。”
他說完之後,是久久的沉默,崇安微抬頭看了蘭奕歡一眼,卻見他微微牽動了一下唇角,說道:“不意外,慈母之心嘛。”
他站起身來,若無其事地說道:“走吧,該回宮了。”
等到蘭奕歡回到宮中,深沉的夜幕已經降臨。
雖是自幼住慣的地方,但在夜色的掩映下,總是又增添出一種說不出的遼遠神秘之感,星輝下琉璃的重簷歇頂連綿不絕,一座座殿宇幢幢,飛簷排排而立,斜指天際。
蘭奕歡轉過宮牆,迎麵而來的兩隊侍衛向他行禮,被他擺手止住了,徑直進了一道垂花門,而後驀然止步。
他忽然意識到,這並不是回他自己宮殿的那條路,前方那條狹長的甬道被稱為臨水夾道,因為一側是水鏡亭,另一側,則是臨華宮。
蘭奕歡靜靜地在月色下站了片刻。
不知道是哪宮的娘娘正請了樂師作樂,此時一曲方畢,彩聲雷動,七拐八拐地遙遙傳到了這裡來,聽著甚是熱鬨。
他卻孤伶伶立在甬道邊,一回首,便看到自己的影子映在深紅色的宮牆上,令人一陣悵惘。
蘭奕歡怔愣了一會,終於再次邁開了腳步。
*
臨華宮中,齊貴妃走進了蘭奕歡曾經住過的房間,慢慢地在窗前坐了下來。
月色將眾生一視同仁,也灑在了她的身上。
剛才,她又想起了一些前世的記憶。
自從那一回見過蘭奕歡之後,齊貴妃的腦海中就一直在不停地翻騰著種種有關於前世的記憶片段,她一開始還驚慌不解,但隨著想起越來越多之後,所有的事情就逐漸前後連綴起來。
齊貴妃發現,在這些記憶中,最後登基的竟然是蘭奕歡,而她因為五皇子沒有登上皇位,心中不平,所以對蘭奕歡極為冷淡,還時不時就要去他跟前逼迫一番,為五皇子謀取好處。
蘭奕歡一開始很是順從,可是她要的越來越多,蘭奕歡終究也不可能一一滿足,於是母子兩人爭執漸多,終至離心。
這一幕幕的畫麵讓齊貴妃感到十分震驚。
起初是震驚蘭奕歡竟然會登基,而後來震驚的,就是她竟然會那麼瘋狂。
直到此時站在旁邊者的角度,齊貴妃才意識到,原來自己做的舉動那麼過分,說的話,那麼叫人傷心。
那個瘋狂的自己讓齊貴妃感到陌生,就像完全失去理智了一樣,不顧一切地向蘭奕歡儘情宣泄自己的惡意和不滿。
“娘,娘!”
正出神間,齊貴妃忽然聽見了有人叫“娘”的聲音。
她下意識地站起身來,脫口說道:“歡兒!”
結果這聲“歡兒”叫出去,齊貴妃再一轉眼,卻看見身邊站著一個大眼睛圓腦袋,虎頭虎腦的小男孩。
小男孩拉著她的衣袖,對她說道:“母妃母妃,父皇說,今天晚上要帶兒子出去玩,兒子跟父皇說帶您一起去,可是他不肯,您在宮裡等著,我回來給您帶好看的花燈回來!”
齊貴妃心神一震。
她發現,這個說話的小男孩不是蘭奕歡,而是蘭奕勝。
這是在蘭奕勝三歲那年,正平帝要帶他出去玩,蘭奕勝當時開心的不得了,還特意讓齊貴妃給他換了一身新做出來的衣服穿。
但是他被帶出去之後,就走丟了,過了好幾年,母子才重新團聚。
齊貴妃忍不住一把抓住了兒子的手,脫口說道:“勝兒,彆去!”
蘭奕勝不解地看了她一眼,小聲說道:“母妃,可是我好想出去跟父皇玩啊。”
齊貴妃的眼淚一下子就掉下來了。
她不禁哽咽著對蘭奕勝說道:“勝兒,求你了,你千萬不要去。你可不能丟下母妃啊!”
蘭奕勝似乎沒有答應她。
他的身形在齊貴妃麵前變幻著,仿佛又變成了蘭奕歡的樣
子。
是蘭奕歡同樣扯著齊貴妃的衣角,帶著哭腔說道:“母妃,母妃您彆哭,哥哥以後會回來的!您還有歡兒,歡兒一直陪著您!”
齊貴妃心中痛苦,帶著厭惡說道:“你有什麼用?”
說著,她就把蘭奕歡推開了。
蘭奕歡沒站穩,摔了一跤,卻沒有哭,自己拍了拍衣服站起來,忍著眼睛裡的淚花,又喃喃地說:“母妃、母妃不要哭……歡兒再也不惹您生氣了。”
那個瞬間,看著小兒子帶著淚花的眼睛,齊貴妃突然感到了一種如同刀絞般的心痛。
她猛然間醒了過來,才發現自己是趴在桌上,做了一個夢。
齊貴妃頹然扶住自己的額角。
她本來以為齊塒流放之後,自己最惦記的也應該是他才對,但這些日子陸續對前世的回想,讓齊貴妃認識到了一個問題。
她對蘭奕歡的感情,並不像她以為的那樣淡漠,無論今生,還是前世。
每一回無法自控地傷害了蘭奕歡之後,她也不是不知道,也不是不記得,她隻是不能……不能把自己的關愛趁那另一個可憐的孩子不在身邊的時候,慷慨地給予彆人。
正如她曾經對蘭奕勝說過的那樣,自從蘭奕勝走失之後,她就發誓,除了對待自己的親人之外,她不要再動任何一點感情。
不要再心軟,不要再付出信任,她要把自己化為一柄保護親人的利劍,唯有如此,才不會再次承受那樣撕心裂肺般的心痛。
所以,無論齊塒闖下怎樣的大禍,她都一定要對齊塒好。
畢竟,這才是她的親生兒子,保護他,是母親的責任和使命。
齊貴妃努力讓自己忘掉蘭奕歡那張掛著淚珠的,小小的麵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