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陣,正平帝一病不起,昏昏醒醒,幾乎已是彌留之際。
正好他先前也說了要退位做太上皇,經此一事,若是再有什麼變故,就是動搖國本的問題了,於是群臣上書請願,請求太子繼位。
這一段時間,蘭奕臻一邊要處理叛黨餘孽,一邊還要準備登基的事宜,十分忙碌,蘭奕歡也少不得在旁邊幫忙。
畢竟登基這事,其實他比二哥有經驗。
先前他們兩個是兄弟的時候形影不離,如今不是兄弟了,看起來關係反而更加親密,經過之前的一場風波,兩人之間的情分有目共睹,朝中上下,也沒人說什麼了。
大臣們看習慣了之後,甚至有點擔心。
蘭奕歡若是個平常人家的孩子也就罷了,可人家也是達剌的王子,親人又那樣重視,斷不可能願意就這樣任由蘭奕歡留在大雍。
估計也就是這一陣子一切秩序還沒有重建,他才會留下幫幫忙,儘了最後一點情分。
可是萬一七殿下走了,他們可怎麼辦啊!太子又怎麼辦啊!
蘭奕臻自然不是什麼暴君昏君,他當太子的這些年一直也乾的很好,所有的人都對這位年輕的君主很有信心。
可蘭奕臻走的也從來不是親切隨和的路線,如今年歲漸大,更是威勢驚人,行事作風也偏於果斷嚴格,所以很多事情,大臣們不敢說不能說的時候,都會去心照不宣地去求蘭奕歡。
人人都知道,七殿下脾氣好,又是太子的心頭肉,這事隻要他點了頭,太子殿下那邊就半點不用擔心了。
救苦救難的七殿下要是回了家,太子的心情一定會非常不好,剩下他們這些人又如何生存!
所以蘭奕臻和蘭奕歡依舊親親熱熱的,看不出擔心離彆之苦,倒弄得不少大臣們都開始焦慮了。
這一天是兩人把不少的事情都告了一個段落,登基大典也準備的差不多了,蘭奕歡突然說想吃一家的烤肉,蘭奕臻便陪著他來了這裡,還特意從宮裡帶了一壇蘭奕歡喜歡的酒。
蘭奕歡這邊剛倒了杯酒暖身子,轉頭就看見鄰座的老人眼巴巴地看著自己,目光都有點發直了。
他覺得這老爺子還挺有意思的,便笑著主動搭話道:“這位老先生,您想喝酒嗎?我給您倒一些吧!”
蘭奕臻見蘭奕歡又去到處招擺人了,笑著搖了搖頭,也不管他,低頭給他烤肉。
蘇合王沒想到蘭奕歡這麼爽快,怔了怔,將自己的杯子拿起來往前一放,說道:“也好,那就多謝了。”
蘭奕歡笑道:“沒事!”
他拿起自己的酒壇子,將酒給蘇合王倒了滿滿一杯。
酒香溢出,也不禁勾動了其他人的饞蟲,達剌人本來就好酒,此時也都不禁瞧了過來。
店裡已經沒酒賣了,蘭奕歡卻毫不吝惜,又給周圍其他幾個想喝的人也倒了一圈,晃了晃壇子,差不多要空了。
一個達剌的侍衛十分感激,說道:“小兄弟,謝
謝你啊!”
蘭奕歡道:“我也沒什麼癮,就是天冷,喝點暖暖身子。”
他的酒還真是微溫的,一個人喝著酒,不禁感歎道:“就是,這樣的鬼天氣,剛入冬竟然就下這麼大的雪,凍死個人了。”
蘭奕歡笑道:“冰河月凍,碎玉聲繁,也是好天良景了。”
他說話的時候,眉目舒展,是真心實意的愉快,好像什麼樣的倒黴事到了他的口中,都一下子變得可愛了一些。
能做到這一點的人,要麼就是不諳世事,要麼就是飽經冷暖。
要是以往,蘇合王也不會對一個毛頭小子感興趣,可蘭奕歡的豪氣讓他莫名地生出了幾分感懷,好似想起了年輕的時候,在暴雨中遇到狼群,還能哈哈大笑,迎風縱馬的自己。
他忍不住問道:“你也是在這裡住店的?來京城遊玩的嗎?”
蘭奕歡道:“沒有,我是本地人,和我哥一起出來的,在外麵辦了點事情,打算等雪停了就回家。”
他說到“回家”的時候,聲調也柔軟了一些,仿佛那是一件非常觸人心腸的事。
蘇合王想到在外的兒孫,心中也有些悵然,說道:“是啊,早點回家好。”
說到這裡,蘭奕臻忽然叫了聲:“小七。”
蘭奕歡便衝著蘇合王笑了一下,站起來回到了他的身邊。
蘇合王這才順著目光,瞧見蘭奕歡口中的那位“哥哥”,見蘭奕臻輕捏了下蘭奕歡的臉,把肉遞給他,原來是剛剛烤好,所以叫蘭奕歡回來吃東西。
當兄長的看起來也十分疼愛弟弟,兄弟倆長得也都是一表人才。
蘇合王收回目光,心裡還有點遺憾,覺得沒有和蘭奕歡多聊兩句。
畢竟大家萍水相逢,這一次偶然的緣分過後,他也再不會有機會見到這個少年了。
但這時,身邊的紮木卻突然低聲說道:“王上。”
他的聲音極小,卻帶著顫抖,蘇合王還從未見過這個老部下如此失態,便問道:“怎麼了?”
紮木說道:“那位……那位兄長,是太子啊。”
蘇合王看了蘭奕臻一眼,隨口道:“什麼太子?”
說完這兩個字,他突然反應過來:“你說大雍的太子?”
也不是蘇合王反應慢,以前在蘭奕臻小的時候,他甚至還見過對方一麵,可這時蘭奕臻坐在那烤肉的樣子,實在不太容易讓人和那位重權在握的太子殿下聯係在一起。
關鍵不在於蘭奕臻身上,而是他旁邊坐著的那個人。
紮木道:“屬下以前見過的,絕對不會認錯,他就是太子無疑。剛才他叫那個少年‘小七’,王上,您說會不會——”
這已經不是會不會的問題了,而是如果蘭奕臻真的是太子,能被他這樣叫的人,除了七皇子,不會有彆人了。
意識到這件事的一瞬間,蘇合王覺得自己渾身的血液一下子就湧了上來。
他說不出自己是什麼心情,腦海中隻是翻來覆
去地想著一句話——
原來,他剛才已經喝過孫子親手倒的酒了。
一開始聽說自己多了個孫子的時候,蘇合王還斜著眼睛問把這事報告給他的人:“他的腦筋怎麼樣,有沒有缺胳膊短腿的,是不是像其他中原人一樣的矯情?”
後來聽說了蘭奕歡是個聰明漂亮的孩子,蘇合王又說,他不喜歡太漂亮的男孩子,人聰明了就不聽話,蘭奕歡肯定很淘氣。
結果直到今日,這麼突然的時刻,他就把人見著了。
那個想象中的、遙遠的小男孩,變成了近在眼前的,活生生的孫子。
這確實不是個看起來很高大強壯的孩子,但身姿卻顯得十分挺拔而秀頎,有一張與草原人不同的白白淨淨的小臉,眉眼俊氣中透著三分柔美,溫暖的笑意蘊藏其間,如珠如玉,貴氣天成。
他沒想到,自己的孫子是這樣的模樣,這樣的性格。
他流落在外麵,長了這麼大,還長得這樣可愛,這樣招人喜歡。
蘇合王瞧著蘭奕歡,完全把自己說要揍人的狠話忘到了腦後去,一時竟手足無措,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他覺得自己的心臟跳得十分急促,蒼老的手攥了下衣擺,然後將杯子拿起來,一口把裡麵的酒給乾了。
結果這酒入口不辣,後勁卻極足,他這一喝,立時被嗆的連連咳嗽,半天沒停下來。
其他的幾個侍從都被嚇了一跳,有點手足無措地看著蘇合王。
蘇合王雖然年紀已經不小了,可是這老頭性子很倔,向來不服老,還有些諱疾忌醫,最恨彆人把他看得像個廢物一樣,這也不讓做,那也要小心。
這個時候要是上前,蘇合王多半會發怒的,所以大家一時有點不知道該怎麼辦。
結果蘇合王實在是咳的太厲害,連蘭奕歡都聽見了,忍不住朝他看去,見對方滿臉通紅,不免擔憂,心想彆是剛才自己隨便給他酒喝,把這個老人給嗆壞了。
蘭奕歡跟蘭奕臻說:“我過去看看。”
蘭奕臻覺得蘇合王身邊的那些人看著都膀大腰圓的,身上一股戾氣,怕他們找蘭奕歡麻煩,便說:“我跟你一起過去。”
兄弟兩人一起走到蘇合王身邊,蘭奕歡問道:“老先生,您不要緊吧?”
壞了,孫子還不知道他是誰,他就要先丟人了。
蘇合王連連擺手,但一時也說不出話來。
蘭奕歡抬頭看看,見他身邊的人都杵在一邊乾看著,覺得有點看不過去,這也太不會關心老人家了。
他一手扶住蘇合王的手臂,一手在他後背上拍了拍,說道:“您慢一點,您這個年紀喝酒不能太快。您先順一順氣。”
一聽蘭奕歡說這話,紮木忍不住“哎”了一聲,本來是要攔他的,結果沒來得及。
“您這個年紀”幾個字,簡直是犯了蘇合王的大忌,在達剌誰也不敢說,結果他們這位小王子,剛剛見麵,開口就是這麼一句。
果然,蘇合王的臉色也一
下子就變了,下意識的就要發怒。
但隨即,他便在剛生出的怒火中,感覺到蘭奕歡貼近他時溫暖的溫度,以及輕輕拍在他後背上的手。
從沒有人敢這樣,把他當成尋常人家的老頭子來對待,這麼冒犯,這麼隨意,這麼……這麼親近。
蘇合王瞬間又想起了那對手拉著手的爺孫。
被人當成一個普通的爺爺,就是這種感覺嗎?
注意力一轉移,咳嗽很快就停了。
蘭奕歡挪開了手,蘇合王的目光下意識地隨著他的手移動,卻見蘭奕歡招了招,叫來店小二:“勞你給這位老爺子倒點溫水。”
溫水很快端來了,被蘭奕歡接過來遞給蘇合王,紮木等人瞪大了眼睛,蘇合王則看著那碗水。
大家都知道,他嫌白水沒味,從來不喝白水。
蘭奕歡有點莫名其妙,說道:“您喝點水順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