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
屋內一點聲音都沒有,甚至連呼吸聲都需要仔細捕捉。
近乎凝成實質的沉悶氣息差點把小吳壓死,他在一旁,走也不敢走,留也不知道該不該留。他總覺得他們先生現在肯定不想讓人看到,可他連發出聲音都不敢,動也不敢動。
喬南期低著頭。
他的麵前,是過往歲月中,可以找得到的趙嶸十九歲前的成績單。那是即便喬南期早已忘卻了學生時代,都能一眼看出優秀的數字。
還有那一個個寫在紙麵上的獎項。
一張複印出來的資料上,少年的證件照貼在右上角,即便隻有這黑白的顏色,也仍然擋不住那張乾淨麵容呈現出來笑容的美好。
朝氣、純淨。
那是他這些年來本該可以再次看到,卻因為自己遮住了眼睛、放棄了聆聽,而再沒見到的趙嶸。
他曾經當著趙嶸的麵,說出“廢物”二字。
也曾經在以前無數遍聽到他人的輕視時,漠然地掠過那些彆人對趙嶸的評價:草包、廢物,紈絝,沒出息……
可這些輕視,不過是一個無依無靠、半路被認回陳家的私生子為了保全自己的委曲求全。
一字一句都是趙嶸的苦痛。
可他不僅沒能將人護在身後,沒能將這些苦痛剜去,反倒同陳大陳二那些人一般,朝著這傷口,冷漠地倒下鹽水。
倘若他早些發現,亦或是早點明白,他本可以在五六年前便護著趙嶸,讓趙嶸從不停歇地耀眼著。
像是這照片上留住的少年一般。
明亮如寶劍出鋒,溫皎如利刃斷水。
喬南期感受到自己眼眶有些濕。
他本該早就習慣在人前隱藏一切情緒。
從喬安晴走後,他一開始完全控製不住的噩夢、驚醒、暴躁,都後來逐漸調整回來,即便會有失控的時候,他也可以隱藏得很好。
他對此早有經驗。
可是現在,他知道小吳在旁邊看著,卻連揮一揮手,讓小吳先出去的精力都沒有。
窗外飛鳥擊破長空,帶著一聲短暫的啼鳴閃過。
浮雲俯瞰著蒼蒼茫茫中的喧嘩,卻仿佛在聚散間無聲地走過了不知多久。
他曾以為過往人生中每一個無足輕重的瞬間,拚湊在一起,竟然足以讓他萬箭穿心。
他足足平靜了好一會,才對小吳說:“你先回去吧。”
小吳鬆了口氣,卻說:“還有一件事……”
“說。”
“今晚有一個商業晚會,是我們不太涉及的方向,所以您之前收了請柬,但沒打算去,”小吳從那一堆和趙嶸有關的資料底下挪出邀請函,“但我這幾天查趙先生有關的消息,查到現在,打聽到他也會去……”
喬南期看了那邀請函一眼。
他的嗓音已然沙啞了起來:“我知道了,你幫我準備一下。我先看看這些。”
小吳這才如蒙大赦地離開了。
-
星河點落。
古典的鋼琴曲夾雜著小提琴聲響起,在寬敞的晚會現場悠揚回蕩。
觥籌交錯,細碎的交談聲融在樂聲中。
這個商業晚宴的現場並沒有布置得多麼奢華,卻連放在角落裡的高腳杯、地毯邊角平整的壓紋都透露出無可挑剔的精致。
低調卻張揚。
趙嶸站在演奏台下,手中舉著高腳杯,杯裡躺著清香的橙汁。
他難得穿上這般正式的禮服,墨黑色的西裝襯得他愈發矜貴,貴中卻不失清雅。
他看著台上演奏的人,時不時抿一口橙汁,安安靜靜地聽著身邊的人說:“……等我把楊城這邊的工作解決,我再找人來和趙先生詳談注資問題。”
說話的人一身西裝革履,比趙嶸要高上半個頭,應當和喬南期差不多。他的五官頗為鋒利,眼窩深深,一雙劍眉淩厲非常,不難看出有一些西方混血。
這人不是楊城人,隻不過是想在楊城做些項目。阮承雖然根基不在楊城,論家世,不比喬南期夏遠途之類的人差。
阮承是趙嶸通過劉順的父母認識的。
這半個月來,他和方卓群聊了聊,想著既然現在喬南期應該也不會對付他,陳大陳二也出不來了,他不如放開手腳一些。
曾經錯失的那些自由隨性,如今為何不給自己補回來?
他一直都想做一個隨心所欲的人。
他想拿著錢在竹溪紮穩腳跟,做一些娛樂業開發方向的投資,下定決心便開始做了。正好劉順家裡就是做這方麵的商業開發,他自然不會浪費,通過劉順的引薦,同劉順父母談了談。
但劉順家裡對竹溪那一片地方沒有了解,隻能給趙嶸一些這方麵的經驗,並且把這幾天在楊城商談項目的阮承推薦給了趙嶸。阮承家就在竹溪附近,又剛好和趙嶸要發展的方向吻合,在劉順父母的牽線下,兩人便約了這場晚會見一見。
趙嶸本來以為,這第一次談,多少是要碰壁的。他甚至做好了長久拉鋸的準備。
卻沒想到居然一拍即合。
“阮先生這麼信任我?”趙嶸笑了笑,“我其實也是第一次投資這些,經驗不足,想法簡單,除了有點錢,沒什麼彆的優勢。而且……”
他用眼光掃了掃四周,一眼過去便抓到好幾個往這邊打量的。
“就連我出現在這,很多人都無法理解了。我的名聲怎麼樣,阮先生來楊城這兩天應該聽說過。”
阮承搖了搖自己杯中的酒,慢悠悠道:“就是因為聽過。”
趙嶸一愣。
“我相信一個能在家裡這麼大風波之後,還能全身而退,甚至還有資本來找我談注資的人,是個值得發展的合作對象。”
“即便趙先生現在不夠成熟,但是眼光長遠的人,看的是未來。”
“最重要的是,我發現趙先生似乎不夠自信,”阮承用一種打量的目光看了看趙嶸,“你剛才和我談的時候,我可沒看出來哪裡‘經驗不足,想法簡單’。”
趙嶸手腕一動,杯口傾斜,“謝謝。”
阮承同他碰了一杯。
這人又抿了口酒,突然湊上前,低聲說:“……趙先生好像和我是一類人。”
他湊得太近,以至於趙嶸甚至感受到了這人說話間灑出來的熱氣。
趙嶸趕忙後退了一步,手中高腳杯晃動間,險些沒把這橙汁灑在他自己的襯衫上。
他皺了皺眉,還沒說什麼,阮承便笑了幾聲:“放心,我不會做一頭熱的事情,你對我沒意思。”
趙嶸麵色微冷,壓著嗓音道:“我不喜歡這樣的玩笑。”
或許是他先前說話都太過溫和,驟然這麼一冷,阮承怔了一下,規規矩矩地後退了一步,笑道:“行,我的錯,我道歉。”
“我還有其他人要見,先失陪了,”阮承收了方才的神情,“下回見。”
此時,古典樂曲已然結束了一首,安靜了片刻,又是新的一曲。
趙嶸一個留在原地,看著台上,視線一頓——那拉小提琴的樂手竟然換了個他熟悉的人。
陸星平一身淡藍色禮服襯衫,微微低頭,一手把著琴,一手持著琴弓,優雅地拉動著琴弦。
他像是一時興起,臨時替了彆人上來,舉止間滿是隨意。
一時之間,看著台上的目光都多了許多。
趙嶸先是驚訝了一下,隨後想到這裡本就是商業晚宴,除了談事情的、對一些項目有興趣的,也有單純來這裡混個臉熟的。陸星平平時再甩手掌櫃,這種場合來打點人脈也是正常的。
陸星平顯然也看到了他。視線撞上時,趙嶸笑了笑,當作無聲的招呼。
也不知陸星平對婚約的事情考慮得如何了。
他們那日之後,並沒有再談過婚約有關的事情。
或許這兩天他可以問問了。
一曲還未結束,趙嶸在台下聽著,目光隨意遊蕩間,驟然看到了喬南期。
這人今天一身淺灰色格紋西裝,內裡仍然搭著純白色的襯衫。西裝的曲線更襯得他身型修長,顯眼得很。
在稀疏燈影中,仍然一眼便能瞧見。
他似乎剛來,正在朝靠近趙嶸這邊走近。
趙嶸有些意外。
他分明記得,以前這種和喬南期手下產業無關的商業晚宴,喬南期都不會來。
他已經好多好多天沒見到喬南期了。自從他從喬南期的公司離開,他們之間實在是沒有什麼必須牽扯的東西,聯係方式都刪了,自然不會見麵。
而喬南期也沒再來找他。
趙嶸覺得這樣才是正常的——喬大少這樣心高氣傲,在半個月前那一刻,怕都已經是“紆尊降貴”,這麼多年來頭一遭了。喬南期的喜歡,或許同喜歡天邊流雲、星河蒼月一般,實在讓人無法相信其中的真實。
如今勁頭下去,自然不會再來。
至於現在……
趙嶸看了一眼台上的陸星平。
可能是來找陸星平的吧。
他不想同喬南期打照麵,隔空對著陸星平揮了揮手,便一路走到在另一處無所事事的劉順麵前。
周遭有些曾經見過他幾麵的人,似有若無的試探目光總是沒有停下。趙嶸自始至終目不斜視,仿佛這些目光並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