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身處的這間小屋,八方各立著一麵魚旗。
這是問心宗管束弟子的手段,隻要在舍院內掛上魚旗,弟子出入便會有異動,魚旗上的魚眼睛也會如影隨形,到時戒律堂的律守就可以按照魚旗的指引尋查弟子去向。
我自打到問心宗來,沒少吃這魚旗的苦,有那麼一陣子做夢都是頭頂懸著一顆魚眼睛。為了擺脫魚旗無時無刻的監察,當真是鑽研過許多法子,什麼傀儡術,瞬移術,在這魚旗跟前通通都是白費功夫。
一麵魚旗就讓我束手就擒,何況這八方魚旗陣,恐怕我前腳踏出陣眼,後腳就能見著師姐了。
我如今真有些害怕見到師姐,害怕在那張臉上看到嫌惡的神情,也怕見到玹嬰,聽她親口承認那些時日以來對我隻是利用,打破我心裡僅存的,最後一絲幻想。
也不怪三哥老是訓斥我沒出息,遇事隻會逃避。
記得那一年去外祖家參加喜宴,途徑汀水郡,在汀江上遇到了淵魔肆虐,整艘船都被卷入暗流,幾個家仆在我眼皮子底下被水刃攔腰斬斷,零碎的屍首頃刻間沉進江底。我哪曾見過這等殘忍血腥的陣仗,實在怕極了,便躲在船艙裡不肯出去,眼看著船體將要破碎,我也將屍沉江底,是水性極好的師姐義無反顧的從甲板上跑回來尋我,緊握著我的手,帶我跳進江水,在那洶湧的暗流中拚死護我周全。
即便後來師姐總說,她救我隻是為了報答我父親母親的養育之恩,可我仍暗暗發誓,從今往後我這條命就是師姐的,有朝一日,若非死不可,那定要為了師姐去死。
如今,我卻辜負了師姐,背棄了自己的誓言,甚至事情到了這個份上,還在執迷不悟。
我承認,我無時無刻都在克製著想見玹嬰的念頭。
31.
“魔修所習功法多為歪門邪道,日久天長,必定毀壞修習之人的良知與善念,放大其心中貪欲,漸漸養出弑虐殘暴之性,更有甚者,藏惡於骨血,偽善於皮肉,奸詐狡猾,巧舌如簧……我宗門弟子如遇此等魔修,務必小心,慎之又慎。”
這些話是一眾宗門長老慣常掛在嘴邊的,說起來總是不厭其煩,而我呢,總是不以為然。
正邪不兩立,我知道啊,我自小就知道了,我想這天底下除了師姐沒人會比我更痛恨魔族,更厭惡魔修。
可這樣一個我,在麵對玹嬰時卻把她當成了不得已走入歧途的可憐小孩,真心實意的想教化她改邪歸正,然後,與我結為道侶,共度此生。
玹嬰逃走的前一日,我們倆還在小拂嶺的果林裡摘了一筐青梅,傍晚時在溪邊洗淨了,夜裡正好陰乾。
曬著月光,望著青梅,玹嬰緊握我的手,笑容燦爛明朗。
“明年這時候就能喝到潤青親手釀的青梅酒嗎?”
“是我們兩個一起釀的。”我故意逗她:“擦下口水,喏,都快滴下來了。”
玹嬰一怔,抬手摸了摸嘴角,隨即彎著眼睛撲到我懷裡,要將那莫須有的口水統統蹭到我身上。
她是小孩脾氣,愛撒嬌,愛鬨,有些許像小時候的靈姝,不過靈姝是張狂驕橫的小豹子,她卻像一隻乖巧黏人的貓,時常小小一團蜷在我身旁,畏懼世間一切風吹草動,唯獨對我毫不設防。
可憐無辜又冤枉的玹嬰。
倘若當初那該死的魔修沒有將繈褓中的玹嬰掠去,玹嬰便不會在那種烏煙瘴氣的地方長大,不會成為所謂的魔族聖女,更不會被圍剿,關押。
以玹嬰之天資,若好好長大,她的十六歲本該是鮮衣怒馬,烈焰繁花,而並非背負一身罵名,遭世人唾棄。
每每思及此處,我心裡便難過的厲害,很想彌補她年幼時受過的苦,很想還她坦蕩清白,很想讓她從今往後每一日都過得舒心順遂。
可我的“很想”,隻是我的一廂情願。
玹嬰並不情願留在我身邊。
我怕見到玹嬰,更怕在玹嬰眼裡,我和鎮魔塔同為害她失去自由的囚籠,怕玹嬰恨我,還要強忍著恨意與我虛與委蛇。
逃避的確沒出息,卻也好過無處可躲,唯有一死才能解脫。
為著我那苦命的母親,我是萬萬不能死的,所以這一次仍舊打消了不顧一切去見玹嬰的念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