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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其實倒也沒多想,畢竟頭牌這種長相風情實在很難有彆的聯想,她隻是對飛羽身份有點好奇,想看看她衣服一脫,是不是底下藏著無數的暗器毒藥什麼的。
隻是飛羽這衣服注定難脫,門外忽然傳來人聲,過一會兒丹霜來說,老劉頭要回鄉了,特來告辭。問鐵慈要不要見。
鐵慈和這位老仵作沒什麼交情,但好歹也跟著他學過一陣子驗屍,算是半師,自然不能怠慢,隻好衣著整齊出去見,飛羽趴在澡盆子裡揮著浴巾歡送,不急不慢重新穿衣服。
老劉頭有點局促地站在外間,雖然不太清楚茅公子的身份,但從縣丞落馬和近期衙門的變化,也能猜出這位公子是貴人,見了鐵慈急忙施禮,又呐呐為一開始的態度不恭道歉。
鐵慈自然扶了,溫言寬慰幾句,命赤雪上茶,又給老劉頭封了銀子,以作謝師禮和回鄉的盤纏。
老劉頭自然感謝不已,邀功般地道:“小老兒既然回鄉,公子也遲早要回盛都,那巡檢和仵作的差事,小老兒稍後便移交給沈謐。”
鐵慈端茶,笑而不語,心想沈謐如今倒不必執念於一個仵作了,他自有他的去處。
老劉頭卻不懂貴人端茶的意思,反而起身上前一步,掏出一卷紙張凸凹不平的卷冊,道:“小老兒這就走了。之前有整理一些驗屍筆記和些許經驗。不知公子可有興趣?公子身份尊貴,不該沾染這些汙濁下賤事體,那麼就煩請公子轉交沈小哥兒。”
鐵慈對這個卻有興趣,她也不喜歡在外擺那什麼皇族的架子,半欠起身,親自伸手去接。
燭光搖曳,老劉雙手前遞,薄薄卷冊在他掌心緩緩攤開。
有那麼一瞬間,鐵慈忽然想起師傅講過的“圖窮匕見”典故。
她有點想笑,自己固然不是秦始皇,對方一個窮挫醜的鄉下老頭,也絕做不了荊軻。
指尖觸及卷冊時,卷冊正好展開到底端。
老劉頭手指忽然向前一推!
“咻”一聲輕響。
那凸凹不平的紙頁內,冷光一閃。
鐵慈正半彎腰接卷冊,空門大開,卷冊對著她心口位置。
冷光穿越鐵慈手指縫隙,疾射而至。
極近距離,避無可避。
肩後砰地一聲撞響,鐵慈一個踉蹌,斜著向前跌開去,她身形還沒穩,手掌已經探出,鐵鉗般一把抓住了丟下卷冊便要倉皇逃開的老劉頭的肩。
指下一緊,細微骨裂聲響,老劉頭一聲慘呼。
奪地一聲,那一線冷光釘在中堂上,直沒而入,隻露出一點烏黑的頂端,看上去倒像那猛虎下山圖老虎多了隻眼睛。
鐵慈轉頭,就看見飛羽拎著濕淋淋的裙擺,茫然無辜地扶著椅子,道:“腳滑。”
地上還有好長的一條水印滑痕。
看那樣子,是飛羽從裡間出來,鞋子沾了水滑倒,正好撞開了鐵慈,躲過了那枚暗器。
鐵慈眯了眯眼。
真巧。
不過她其實並不需要飛羽救,對這暗器,她並非全無準備。
她並沒有多說,目光又轉回老劉頭身上,那老頭渾身顫抖,臉色青白,臉上也不知是汗水還是淚水還是鼻涕,黏糊糊沾滿了胡子,一抖一抖地晶亮。
看起來實在不像個冷血刺客。
鐵慈卻知道那暗器夠快夠狠,如果不是她在師傅那裡聽過圖窮匕見的典故,引發了那一霎那的警兆,以及老劉頭身上有些她存在疑問的地方,換個人,這一刺怕就成功了。
她緩緩鬆了手,老劉頭慘叫一聲,捂著肩軟倒在她腳下。
“彆殺我……彆殺我……我是被迫的……我是被逼的啊公子!”
“誰逼你的?”
“遼東……遼東的人……”
“你什麼時候和遼東人有了勾連?”
“我……我……”
“我來代你說吧。”鐵慈坐下,接過赤雪遞來的雪白手巾擦手指,淡淡道,“遼東慕容端和李堯合作這麼要緊的事,也未見得就能放心。所以慕容端應該會試圖在衙門裡塞進自己人,但是這合作是臨時的,一時往李堯身邊塞人會很奇怪,所以他選擇的是收買衙門的人。而你,劉老先生,你在衙門多年,有一些才能,是李堯不可缺的人手。而且你缺錢。所以,慕容端選中了你。”
老劉頭瞪大眼睛。
“我拜你為師學驗屍後,因為你受驚生病,我曾派人去你家通知一聲,無意中得知了一件事,你是添了個孫子,但孫子有不足之症,需要很多銀子調養。”
“這就有點奇怪了,你孫子生了病,你該更需要這份工,如何我初見你時候,你急著要走?然後我又發現你家裡並不愁雲慘霧,一家老小,近日采買很多,還買了騾車,備了不少乾糧,這是要做什麼?出遠門嗎?還是拿了錢心虛怕出事,想要早點遠走脫離控製?”
“你家那些采買的東西,我算了算,以你在縣衙的月俸,是遠遠不夠的。那麼,錢從哪來?”
“你和我去後山尋無主屍首解剖,路遇女屍受驚生病。你一個仵作,屍首沒少見,一具女屍就嚇成了那樣?你那不是驚嚇,是逃避吧?你知道什麼,所以消極怠工,不想破案。”
“你管理的巡檢司,隊伍鬆散,隻知盤剝,從不履職,放任治安混亂,因為有人不希望治安好,外頭越亂,蒼生塔越沒人注意。”
“你看,”鐵慈腳尖一踢癱在地上如軟泥的老劉頭,“這破綻多得篩子一樣,也敢來行刺我?”
室內寂靜如死。
飛羽放下濕淋淋的裙子,手抬起來,似乎想鼓掌,但最終隻是摸摸下巴,眼睛滴溜溜一轉。
失策。
多事。
早知道她這麼精滑,救什麼救。
屋外,聽聞這裡異動,匆匆趕來的蕭雪崖,收回了自己即將邁出門檻的腿。
他的隨從詫異地看他,蕭雪崖麵無表情,下頜線線條冷峻。
然後他道:“這便走吧。”
副將道:“不是說縣衙還不夠安定,您怕還有對方人手,要再呆幾天嗎?”
“這不已經給她揪出來了?”
副將跟在他身後,“果真傳言不可儘信,皇太女聰慧犀利得很。”
蕭雪崖並不回答,步伐很快。
好一會兒,他的語聲才穿過垂花門。
“越聰明,死得越快。”
……
屋內的審問已經到了尾聲,老劉頭已經被鐵慈的推斷打成了篩子,嗚嗚在地上哭著,道:“小老兒也不想……可是他們說不答應就殺了我全家……孫子的病也需要銀子……我拿了錢就想偷偷溜走的……我怕出事……可是李縣丞怎麼都不肯……後來……後來我看見那女屍……覺得不好……病倒是真病……我心裡害怕……每夜每夜都夢見那女子來尋我……”
鐵慈陰惻惻地道:“你殺我,倒不怕我夜夜來找你了。”
老劉頭渾身一抖,“……他們沒說是要我來殺你,隻說按個機關就行……”聲音心虛的越來越低。
丹霜嗬嗬:“是啊,你覺得他們費這許多功夫是要請我家主子去喝茶呢!”
“他們!他們綁了我兒子孫兒!”
“你還是操心自己的下一頓飯還有沒有機會吃吧。”鐵慈麵無表情地道,“你有三個選項,第一,我殺了你;第二,我把你交給蕭將軍。他的行事作風你可以去打聽,絞死你都算恩典。第三,我把你扔出去,說不定你的同夥會救你?”
老劉頭歪著身子在地上嗚嗚哭,再沒腦子也知道三個選項都是死。
鐵慈起身進內室休息,將餘下的事務交給了丹霜。
飛羽立刻跟進去,鐵慈抬眼看她,飛羽對她微笑,“不接待一下救命恩人嗎?”
鐵慈掀起眼皮,“聽過了我剛才的分析,你覺得你還是我的救命恩人嗎?”
“那也許你是事後靈呢?其實當時根本沒反應過來。”飛羽耍賴皮,“至不濟,給件衣服穿唄?”
她衣裙外還有一層紗衣,剛才滑倒已經弄臟了。
鐵慈看看她,身高和自己仿佛,便道:“也許你願意換個風格?”
赤雪捧了一個衣箱來,飛羽便不客氣地自己挑選,指尖隨意撥弄幾下,發現都是樣式差不多的長袍,剪裁簡單,以方便為第一要務。顏色清素,以白,月白,銀灰為主,難得一件紅色的,也絕無刺繡暗紋。旁邊還有一盒配飾,扳指玉佩帶勾蹀躞齊全,蹀躞上掛著火石箭袋刀子針筒錢包筆墨甚至還有小算盤,都是大眾式樣,從顏色到細節都風格硬朗,絕無半分時下流行的脂粉華豔風格。
就,真硬漢審美。
比他自己的衣箱配飾都硬朗。
飛羽兩三撥弄間已經看得清楚,這從裡到外的糙漢氣息,便收了手。挑剔了一番顏色不好看式樣太普通不符合她頭牌的身份,最終什麼都沒選。鐵慈本想看看她穿男裝的模樣,見她不肯穿也便罷了。便端起茶來,奈何對麵這位好像也不懂端茶的暗示,也跟著端茶喝了一大口,又探身過來撿剛送過來的點心吃,吃到不好吃的便扔了,一盤子精製的點心被扔了大半,鐵慈在心裡默默地數:羊肉不吃……太甜不吃……糯米不吃……堅果不吃……
忽見飛羽眉毛一挑,喜道:“這個不錯,你也嘗嘗!”順手就將一個酥蜜寒具塞到了鐵慈的嘴裡。
鐵慈猝不及防被點心塞了滿嘴,差點下意識來一句“大膽!”將人給扔出去。齒間一碰,嘩啦一聲脆響震腦,倒驚得她一跳。
隨即反應過來,這是酥蜜寒具,近兩年流行的一種點心,主要用料是蜂蜜、酥油和麵,加黑白芝麻的油炸點心,一般做成饊子和麻花形狀,講究的會炸上兩遍,再添上桂花和鬆子等物,以鬆脆爽口為佳,入口舌尖一抿便碎,聲響清脆,驚動四鄰。
宮中講究體氣尊嚴,用膳無聲,這種嘩啦嘩啦響的點心,是不入冊的。
鐵慈也隻吃過一次,她喜歡這極酥脆的口感,卻不肯表露出來,隻隨便抿了抿便咽了。倒不似飛羽據案大嚼,嘩嚓作響,桌上如多了一百隻蝗蟲。
然而她拈心的姿勢卻又極好看,修長雪白手指微微彎起,指甲在燈光下微光閃耀如鑽。
她一邊吃,一邊瞟著鐵慈,覺得這人著實有意思,極其矛盾的品種,尊貴裡透著簡素,簡素卻不掩尊貴,看似瀟灑曠朗,那種衣袍一掀便可席地問天的自在,舉止卻極謹慎,但真要說步步為營也不至於,膽子大起來彷如天也敢戳。
似乎什麼都可以接受,但誰也看不出這人真正喜歡什麼。
什麼樣的境遇會養成這種性子?飛羽忽然來了興趣。
那邊鐵慈咽下酥蜜寒具之後,趁飛羽將咽未咽之際,撿起盤子裡大如幼兒拳頭的七卷糕回禮,那東西用羊骨髓油伴糯米堅果所製。粘性極大,擅長緊密結合上下牙。
果然飛羽一口點心還沒完全咽下去,就被糯米堵了滿嘴,拚命嚼咽了半天,臉都微微漲紅,又端起桌上茶水一陣猛灌,好半晌嘴裡的點心才咕咚一聲咽了下去。
她伸手去抓茶杯,鐵慈衣袖拂過,茶盞跌地上粉碎。鐵慈哎呀一聲,一臉無辜。
飛羽開始咳嗽。
鐵慈笑眯眯幫飛羽遞汗巾拍背,一巴掌險些把她給拍桌上。
丹霜進來,示意鐵慈自己已經審問出了結果,鐵慈看向飛羽,飛羽咳嗽著站起身,搖搖擺擺出去找水了。
丹霜看著她的背影,皺眉道:“主子,這女人不像個好人,總纏著咱們,怎麼不想個法子趕走她?”
鐵慈揉著眉心,想著這貨自來熟又不講究,螞蟥一樣叮人,隻是今日卻接連承了人家兩個情,有點拉不下臉麵。
“沒事,她在我身邊呆不住的,遲早會走,不過要看住她,彆讓她和人接觸探聽我的底細……老劉審問得怎樣?”
“說是自家兒孫被綁走,不得不為,這卷冊和淵鐵匕首,是對方綁走其兒子的時候留下來的,還留書一封,讓他事成後去梳子湖那裡接人。”
鐵慈點了點頭,在燈下沉思。丹霜等待著她的命令,赤雪卻輕聲道:“主子是打算放長線釣大魚嗎?那得多帶點人手。”
鐵慈點點頭,赤雪便去請蕭雪崖,誰知道卻得到回複,說蕭雪崖已經率領親軍走了。隻留下十名士兵聽候差遣。
鐵慈聽說了,便搖搖頭,十名普通士兵頂什麼用,萬一事機不密,反而壞事。
容溥也不在,說是在海上失去鐵慈行蹤之後,他順風而下,也在海右登岸,順便向朝廷申請了在海右東山衛曆練。他是接了東山衛和威海衛的往來公乾文書來辦差的,結果路過滋陽準備投宿的時候,在城門口看見了她的畫像,才知道她在這裡,並且在發覺她被懸賞捉拿之後,轉身就去了海右都指揮使司調兵,如今事情已經解決,他也得把東山衛的差事繼續辦完。
至於丹野,聽說是接到了什麼信,當時就罵了一聲,將信一甩,跳起來就匆匆跑了。
至於滋陽縣衙,包括海右布政使的人,鐵慈都不會用。
人忽然都走了,丹霜赤雪有些擔心,鐵慈隻笑著搖搖頭,道:“整個滋陽縣衙咱們都對抗過了,還怕那幾個喪家之犬?再說也就是去瞧瞧,見機行事唄。”
當下也就滅了燈,隻留廳堂一盞燈幽幽晃動,飛羽被安排睡在隔壁院子,鐵慈命赤雪給她的屋子裡添一把助眠香。
過了陣子,老劉頭趁著夜色,跌跌撞撞出了門。趁著城門還沒關,連夜出城。
又過了會兒,小院裡爆發出一聲尖叫,隨即整個縣衙被驚動,人群潮水般向小院湧來,很快就亂成了一鍋粥,海右布政使帶著麾下的官員匆匆趕至,被攔在小院內,隻聽說皇太女遇刺,火把下一時神色陰晴不定。急命尋最好的大夫,又詢問傷勢如何,赤雪攔在門口,麵若寒霜,隻說這縣衙不太平,凶手尚未抓獲,殿下傷勢自己等人自行處理,請布政使著緊縣衙守衛,查找凶手為要。
布政使也不能硬闖,隻好命人將小院圍住,又安排人逐一排查。眼見著裡頭不停歇地端出一銅盆一銅盆的血水,不禁有些心驚肉跳,急忙回到書房,急著要給上峰寫信說明此事。
院子裡鬨哄哄,屋子裡卻靜悄悄,本該沉睡的飛羽溜過回廊,輕輕打開鐵慈的房門,榻上有人背對著門口在沉睡,飛羽從容進去,抬手一掀,床上人一動不動,看身形是個小姑娘,背上貼著一張紙,上麵寫:“我知道你來了。”
飛羽:“……”
紙張下麵還有紙張,飛羽掀起,第二張紙上麵寫,“隻有你會闖進我的屋子,但絕不是為了自薦枕席。”
飛羽:“……算你有自知之明。”
底下還有紙,再掀一張。
“聰明人呢,這時候就千萬彆揭下一張,把紙放好,被子蓋回,轉身就走,裝作從來沒來過。”
飛羽:……嗤,激將法有用嗎?
底下還有一張。
“大抵激將法對你無甚作用,所以如果你到此刻還不走,那麼……”
這張紙卻隻有一半,“麼”字一直寫到邊緣,還拖到了下一張紙的邊緣,看上去底下那張紙被黏在了一起,飛羽下意識去撕,嗤地一聲輕響,那一層卻並不是紙,就是一道邊,一撕之下,騰出一股白煙。
飛羽卻沒有停手,她在撕紙的時候已經屏住呼吸,隨手將煙氣揮散,嗤笑一聲,伸手去扳那個睡著的女子。
結果一扳之下,那人頭一歪,壓到枕頭另半邊,哢嚓一聲。
飛羽閃電般鬆手,彎腰縮腹,手往下一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