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船也是她的船嘛。
就算暫時不是,遲早也是。
她有信心。
兩人擦肩而過,江麵風大,忽然一陣風過。
蕭雪崖還在出神,沒注意到自己新戴上的帽子帽結鬆散,即將被風吹起。
鐵慈忽然一伸手,將他帽子往下一蓋。
蕭雪崖:“……”
原來先前還是被看見了!
鐵慈乾脆好事做到底,手指非常靈巧地幫他把係帶打了個結。
蕭雪崖似乎想說什麼,鐵慈雪白的手指無意中擦過他的喉結。
蕭雪崖渾身一僵,所有的話都堵在了喉嚨口。
眼前人太近,近到一垂眼就能看見她暖玉一般的頸項,修長地延伸至衣領內,隱約一抹鎖骨精巧纖細,仿佛輕輕一敲便能碎了。
他的手指下意識動了動,指節摩擦到腰後負著的劍,似乎那劍太過冰冷,他的手指一顫彈開。
鐵慈毫無察覺,三兩下係好,知道這位太愛麵子,怕他發瘋,揮揮手就走。
她走出好遠,蕭雪崖才喉結滾動,唇角抿起。
咽喉發乾,而喉間肌膚卻又微微發癢,他抬手似乎想碰一碰,卻又極快地放下手。
放下手的時候,袖間摩擦微響。
家書硬硬地梗在那。
他手指微微一動。
身邊忽然落下一個人,他停了手,看見是慕容翊,立即往旁邊站了站。
慕容翊看看他,往他麵前湊了湊。
蕭雪崖又讓了讓。
慕容翊又湊了湊。
蕭雪崖這回不讓了,淡淡道:“給你半刻鐘,說完要說的話。”
慕容翊就像沒聽見,在袖袋裡摸了半天,摸出兩根粗粗的棍狀物,外頭是一層黃色粗糲的皮紙,裡頭卷著些金黃色的草狀物,慕容翊掏出火折子點燃,拋給了蕭雪崖一支,自己將另一支架在了唇中,深深吸了一口。
蕭雪崖下意識接在手中,頓時聞見了一股極其濃烈刺鼻的氣味,衝得人頭腦一醒,又覺得有些熏人,他愕然道:“煙膏?”
“不是一樣的東西。這種是南洋那邊的呂鬆傳來的,是一種草葉,叫淡巴菰,燃燒之後的煙氣頗為提神醒腦,那邊的土著用空蘆葦管子裝了,燃燒草葉聞那煙氣。我麾下的船隊曾出海帶了些回來,用自家製造的黃皮紙卷裹了,抽起來更得勁兒。”
蕭雪崖看了慕容翊一眼。
組建船隊不是件簡單的事,海圖首先就是萬金難賣的寶物,一條路線完整安全的海圖可以保證海上商隊的安然來去,從而保證長期的源源不斷的巨額利益,而海圖本身需要海客長期行走於海上,花費畢生心血繪製。可以說一張海圖可保一個家族數代興盛,能順利出海且擁有船隊的,無一不是當世豪門。
“你吸不吸?不吸就還給我,很貴的。”慕容翊看他拿著那東西不吸,十分心疼地搶過來,滅了火頭又收了起來。又深深吸一口自己那棍兒,吐出一個雪白圓潤的煙圈。
蕭雪崖默了一默,心中千頭萬緒,實在槽點太多不知該選哪個吐,好一會兒才冷冷道:“遼東世子竟然經商有道,實在令人意外。”
慕容翊並不意外他知道自己身份,說實在的,他陪鐵慈一路至燕南,也沒用心去掩飾什麼,尋常人哪裡能像他這樣,擁有可商可戰武器齊全的大船,擁有精悍勇猛水陸兩用的護衛,蕭雪崖既然承擔護送鐵慈入燕南的任務,必然是要查他的,甚至蕭雪崖都不需要查他,蕭家在禦苑出手失敗之後應該就查過他了。
蕭雪崖應該早就接到消息,卻一直不動聲色,慕容翊卻看不慣他裝逼,忍不住就要來撩撩他,卻也沒想到這家夥這麼不經撩,吐個煙圈,就忍不住來刺他了。
還以為他要裝冰山裝多久呢。
他笑:“過獎,過獎。”
蕭雪崖對他側目而視。
傳聞裡遼東新世子心狠手辣,殺神再世,曾硬生生追殺自己的父親兄弟從永平至遼東,一路解決了五個兄弟,手段百出,逼得他父親無人可選,不得不立他為世子。
而在此之前,他已經將最有可能的幾位繼承人解決乾淨,包括了長子和實力雄厚的嫡次子。
蕭雪崖不涉爭鬥,但他讀書,史書上寫過各種形式的奪嫡手段,大多玩弄陰謀,合縱連橫,可從來沒有見過慕容翊這一款的。
競爭者多,殺光就完了。
蕭雪崖乍一聽說的時候,覺得這個新世子一定是個殺心極重的莽夫,然而回頭再想想,對付定安王那樣思慮極深的梟雄,用什麼手段都可能弄巧成拙,唯有這一手釜底抽薪,反而會讓定安王另眼相看。
沒見的時候猜測過這該是怎樣一位陰鷙人物,等到真見了人……真是一言難儘。
但他沒有明白的是,慕容翊既然為了王位不擇手段,為什麼不留在遼東趁熱打鐵,交結權臣,鞏固權位,反而丟下這一攤事,跑來大乾皇太女身邊。
難道是想要拿大乾皇儲作為給定安王的投名狀?
這確實比什麼都能鞏固他的遼東世子之位。
而皇太女對他顯然極其信任……
蕭雪崖心頭忽然掠過一絲煩躁,冷冷道:“閣下何必再打馬虎眼?遼東不安分,定安王野心勃勃,不尊朝廷,你卻留在太女身邊,大獻殷勤,所為何來?”
“所為何來?”慕容翊失笑,“自然是為阿慈而來。”
“巧言令色……”
“我說為了太女來,你就說我巧言令色,甚至不願聽我細說。”慕容翊打斷他的話,“是不是因為你心裡覺得我在撒謊,覺得子弟的行事都應該和家族利益一致?”
蕭雪崖忽然閉嘴。唇線緊抿平直如一。
“去年滋陽初見你的時候,你似乎並不是這樣想。那次你明知那批淵鐵刀劍和蕭家有關,但還是選擇了親自追回。”慕容翊道,“但是現在,你好像想法有了改變。”
蕭雪崖依舊沉默,肌膚深情沉冷如石上雪。
“你好像在猶豫,在徘徊,在權衡和思量,這在你淩厲決斷的人生裡顯得非常少見,你在猶豫徘徊權衡思量什麼呢?”慕容翊眯起眼,對著江水愜意地噴出一口煙圈,“嗯,我猜猜……要不要救蕭家?要不要殺了皇太女?”
蕭雪崖霍然轉頭,目光如刀似冰。
慕容翊卻看也沒看他,還是那個不急不慢的語調,聲音好聽得令人膝蓋發軟,說出口的每個字卻都像要給人刮骨,“說什麼雪帥崖岸,玉潔冰清。其實都是架上去的梯子下不來的台階,蕭家一手遮天的權勢,給了你睥睨天下的機會。在滋陽的時候,因為蕭家勢盛,所以你可以做自己,萬事不理,隻理會人間準則。可現在的蕭家,讓你覺得你再不理會便要消亡。而蕭家消亡令你恐懼的,並不是會失去榮華富貴,你不至於在乎這些,你害怕的是失去你的兵權,失去你的戰場,失去你征戰四方,開疆拓土的機會和夢想。”
蕭雪崖一動不動地盯著他,他的眼珠子比尋常人淡一些,日光下清透如琉璃,一瞬不瞬盯著人看的時候,有種徹骨的寒。
慕容翊卻始終笑著,連眼角都是彎彎的,襯著飛揚的眉,有種薄薄的媚,眸光卻透著冷眼看世間的譏誚。
“所以誰又知道呢,冰山一般的雪帥,其實是個軟弱的人呢。仰仗著蕭家的勢力成就偉業,卻又不齒蕭家的行事總想割裂,好成就自己公正公義的名聲。但真到生死關頭該決裂的時刻,卻又舍不下蕭家的如山背景和雄厚資源。到最後,子不子,孫不孫,將不將,臣不臣,你還能做個什麼?”
一截燃儘的草卷從他豐潤紅唇間掉落,他輕輕一吹,便化了飛灰在這天地間。
他笑:“你覺得我像個諛臣,可在我眼裡,你連諛臣都做不好。”
蕭雪崖盯著他,江麵上的風此刻都似乎凝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