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桓猶自感激地抹淚表示要對殿下的二次救命之恩粉身碎骨以報,鐵慈幽幽地盯著他想這可不是二次明明是三次。
她看一眼慕容翊,他自從上了岸,雖然談笑如常,但是一直躺在那裡沒動。
也不知道哪裡射過來一點陽光,被林木折射得幽幽暗暗,打在慕容翊臉上,慕容翊抬起手遮擋著這光,手背雪白,指尖細長,白成了透明色,他的聲音掩在指掌之下,也顯得懶而淡,像要隨風飄去,“竟然有陽光,不要打擾我,我曬會太陽……”
鐵慈:“彆睡!起來!”
慕容翊沒有理會她,他靜靜地躺在那裡,這是他第一次在她和他說話的時候毫無反應,鐵慈站在那裡,忽然覺得全身似被冰雪灌注,從頭到腳的涼,頭頂一線淺灰色的天被林木割裂,窄窄如天之刃,森冷寒徹地刺進眸中。
她渾身冰冷,眼眶卻發熱,咬牙仰天好一會,才逼回了那即將噴湧的灼熱的液體。
不,還沒到絕路,彆怕,彆哭,彆在這等著。
她大步過去,從懷中取出那裝了陰陽蘑菇的玻璃瓶,瓶子取出時,染了一手的鮮紅。
玻璃瓶貼肉而放,先前劇烈的撞擊中碎了,碎片刺入了她的肌膚中。
馮桓啊地一聲驚叫,道:“殿下,這瓶子會傷人啊,你怎麼不換個地方。”
鐵慈沒說話。
貼身而放,碎了也隻是傷她,換個地方碎了,他的解藥就沒了。
池卿博說過,陰陽蘑菇對盛器也有要求,尋常盒子是不行的。
有些玻璃碎片嵌入了肌膚中,鐵慈也顧不上拿出來,戴上手套抓出蘑菇,就打算先喂了再說。
她知道弄不好這蘑菇也有毒,也知道哪怕這是解藥的主藥,也應該和彆的藥草混合藥性後再使用,單獨服下弄不好死得更快,但是現在已經沒有時間了。
不去瞻前顧後,不去想可怕的可能。
如果鑄下大錯,她解決了必須解決的人和事之後,去陪他就是。
剛剛取出蘑菇,忽然上頭一陣猛烈震動。
鐵慈從山頂一路坐滑梯通過山腹滾向山底,出來的是一個洞口,洞口接著斜坡,順著斜坡一路才滑到了潭水裡。此刻那洞口裡巨聲隆隆如悶雷滾過,震得高而窄的山體都似乎在顫栗。
而那轟鳴聲越來越近,嘩然如瀑布一般,似是巨大水流穿過山體狂湧而來,鐵慈道聲不好,背起慕容翊就往高處奔。
但是這裡是穀地,根本就沒有高地,鐵慈背著慕容翊,夾著馮桓,三兩步躥到最近最粗的一棵高樹上,下一刻砰地巨響,整個地麵都震了震,前方洞口猛地湧出一道黑流,伴隨著甲殼摩擦的金屬之聲,黑流不斷滾滾湧出,其間還夾雜一些灰白之色,越湧越多,越湧越急,摧枯拉朽,所經之處,一些細弱的樹木紛紛折斷壓倒。
潭水裡飄了密密麻麻一層,地麵上越堆越高,很快就堆到了鐵慈腳下,鐵慈帶著兩人騰挪跳躍,不斷輾轉向樹高處去,那黑潮卻似永無止境,滾滾不休,近至腳下才看清那竟然是蟲子的屍首,方才那鋪天蓋地的蟲子竟然都死了,像被倒垃圾一般從這山頂灌下,現在鋪天蓋地地堆積在腳下,一層層要將他們淹沒。
有那麼一瞬間鐵慈恍然明悟,原來這裡竟然是個大型垃圾箱。
而她,要成為首個死在垃圾箱裡,被垃圾悶死的皇儲。
什麼也來不及想,她將馮桓往最高的樹杈上一扔,自己踩上樹尖,雙手托舉著慕容翊,儘量高,再高,更高……
一下秒,轟隆一聲,大樹被蟲屍狂流壓斷,腥臭氣息當頭撲下,鐵慈眼前一黑。
深穀裡恢複了安靜。
……
山穀之外,各個峰頭之上。
蒙著口鼻和蟲子鏖戰半天,火把燃儘的丹霜,抽出腰間的軟劍,準備和源源不斷的蟲子大軍肉搏。
另一個峰頭之上,池卿博夫婦周圍燃燒著的火圈也漸漸熄滅,蕭雪崖站在猴子頭上,鞭打著猴子經過他們,讓他們趕緊騎上猴子跑,池卿博好容易扶著阿麗騰騎上了猴子,那隻猴子忽然一個縱躍逃開,池卿博情急之下抓住了猴子的尾巴,猴子竟然背著阿麗騰帶著他一陣風地跑遠了,蕭雪崖隻是一轉頭,眼前就被蟲海遮蔽,根本看不見那兩人被帶到哪裡去了。
蕭雪崖再一轉身,看見赤雪已經被蟲子逼到了懸崖邊緣,他跳下猴子,拔劍,劍氣似白浪滾滾前推,眼前犁開一條碎末斷肢紛飛的青黑色的路,無數蟲屍黏膩地濺上他雪白的靴,蕭雪崖的神情很靜,連垂眼看看都沒有。
他自從踏過黃州貧民窟摻滿雞屎人溺的泥濘的路,就不再那麼在意人間的汙濁了。
君子不役於外物,役心便可。
他一跳下來,猴子便如蒙大赦,一聲尖叫招呼著同伴逃跑,死也不肯到他身邊來了。
無數的蟲潮水般自天自地包抄而來。
赤雪沒有謝蕭雪崖,也沒有驚叫,她隻是輕輕問蕭雪崖:“大帥,殿下能活下去嗎?”
蕭雪崖平靜地道:“能。”
“那我們呢?”
蕭雪崖沉默了一會,他手上未停,凝視著他的劍,心愛的養護精心的長劍現在已經沾滿蟲屍毒汁,讓揮動都變得有些困難,他的劍光橫掃過眼前的黑霧,淡淡道:“我有壯誌未酬。”
赤雪在他身後配合地撒出她的最後一把毒粉。
“不過我不會死於蟲口。”
赤雪在他身後沉默,已經明白了他的意思。
高傲潔白如蕭雪崖,是不會讓自己葬身於那些汙濁之物的口器之中的。
身後是絕崖,風烈烈。
赤雪看了一眼腳下的深淵。
她知道蟲潮來時,蕭雪崖當時所處的位置,蟲子到現在還沒有過去,朱副將至今還在那裡安全地等他,他本來完全可以安然離開。
但她沒有謝他留了下來。
對蕭雪崖這樣的人,這樣的選擇是他的本能和品格所在,因此特意相謝反而是對他的侮辱。
赤雪願意儘自己最大的能力去尊敬他。
她隻是道:“我陪著大帥。”
蕭雪崖沒有看她,目光看著前方深深淺淺起伏的黑暗,鐵慈並不在那片黑暗裡,她在他身後,有光的地方。
至此,也算將欠她的情分還清了。
蟲子忽然像受了驚一般,齊齊猛地振翅,以至於空中嗡地一聲巨響,震得人耳膜劇痛,隨即那片黑潮便如巨大的披風在風中猛地一絞,向兩人當頭罩下。
對麵崖上,丹霜力竭,軟劍當地一聲落地,看著當頭罩下的黑天,閉上眼睛。
蕭雪崖握緊手中劍,一隻腳已經踏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