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宮的路上,鐵慈掀開車簾,看見遠遠消失於城門中的那個背影。
蘭仙沒有答應跟隨她回皇宮。
她說當初小姐很向往自由,很想走遍這山川湖海,現在她的使命完成了,她去完成小姐的願望了。
鐵慈要給她錢,她不要,鐵慈便給了她一封介紹信,和她說,以後行走天下,如果錢不湊手,可以去瑰奇齋在全國各地的分號做工,如果遇到困難,也可以直接去求助。蘭仙接了。
她挎著自己的小包袱,大步走出城門,走過吊橋的時候,她低頭看了看護城河漆黑的水麵。
小姐。
我在貧民窟等了一年多。
終於等到陛下來了這裡。
終於把我想說的話說給了她聽。
我信她遲早會來這裡,這是慕容翊最後出現蹤跡的地方,這是我們來過的地方。
你看,我猜對了。
陛下,從來是一個重情溫暖的人啊。
蘭仙笑起來,從包袱邊緣抽出一朵櫻花。
尚在冬月,櫻花未開,這是皇宮暖房培育出來的。
皇宮裡點芳齋的暖房原本規模很大,現在為了裁剪用度,已經撤去了一大半,隻留了一個棚子,種了些蔬菜,僅有的花便是櫻花和桃花。
今日暖房裡櫻花開了,鐵慈出宮時特意帶了一支,原本想在貧民窟就地祭奠蕭問柳的,她這身份,不能輕易出城門。
正巧遇上了蘭仙,就托她帶出城門。
櫻花開得嬌嫩,在蘭仙掌心瑟瑟,似乎風一吹,就要破了。
蘭仙緩緩撒手。
櫻花花枝因風而起,在護城河上空打了個轉,淡粉色的花瓣果然轉眼便散了,零落在護城河粼粼水波中。
湛清的水麵之上,一片淒然落紅。
……
崇久二年三月,北方積雪未化,崇久帝宣布要南下視察,主要視察地就是當初拚儘全力截留下的那座小城。
這兩年那城一直在建設並擴大,大奉對此投入了無數金錢和精力,以至於大乾不少人嘲笑慕容翊是個傻逼,費了死力氣搶下這塊地盤,結果也不完全屬於自己,這也罷了,還要花大錢建造,這是嫌錢多了燒的?
但很快大乾的嘴炮們也笑不出來了,因為大乾也加入了建造的進程,至明二年一月,皇帝下旨,撥銀至此城,全力修建,並遷了周邊城池和罪徒三萬人入城,給予了極其優厚的扶持措施。
這座小城,因為是大奉皇帝先修建,起名權便被他搶去了,他親自寫了一個“破鏡”二字,刻在了城門上。
一個很古怪,且讓大乾人很不爽的名字。
什麼意思,破鏡?是說我們皇帝和你是破鏡關係?
那是形容夫妻的!
但是大乾皇帝對此一言不發,其餘人也沒什麼權力把那城的名字給換了,這個有點古怪的破鏡城,也就留存下來。
慕容翊四月初到了破鏡城,一眼就看見了那幾乎可以比擬汝州城牆的高高城牆,牆下有人在開鑿護城河,牆體兩邊穿著不同的工匠,穿黑的是大奉人,穿灰的是大乾人,各自管一段城牆,涇渭分明。
慕容翊出行一貫的老習慣,陣仗很大,儀仗華麗,但是自己並不在華麗的輦車裡,而是一輛普通馬車,先到了城門下。
他站在城牆下,看著城牆上熱火朝天的工人,破鏡城這裡因為兩國都撥款大方,態度慎重,甚至各自派來了帝王親信,大奉這邊監工的是朝三,朝三是自己請纓過來的,這兩年都吃住在工地上。
大乾這邊,是楊一休,他做了一任滋陽縣令,在重明之夜,蕭家老宅作祟的時候,提前做了提防,當夜及時聯合周邊城池調兵,擋住了想要再次炸堤毀農田百姓的蕭家護衛,並且就地派人射殺了蕭四老爺。也是他在躍鯉書院事端不斷的時候,代替容溥坐鎮躍鯉書院處理事務,讓容溥抽身趕往盛都的。
事後鐵慈對當日有功者都論功行賞,連當日宮城之上潑羊肉湯的方懷安都升了一級,楊一休也調往破鏡城,任命為主管,主持修建一事。
現今戶部有顧尚書父子,破鏡城有精明的楊一休在,誰也彆想於其中中飽私囊偷奸耍滑。
也因為都是熟人,現在關係又微妙,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兩邊乾活就卷起來了。
慕容翊站在牆下,就親眼看見黑瘦黑瘦猴子一樣的楊一休,親自背著個大筐,一邊給工匠們發羊肉夾饃,一邊大吼:“他們那邊今日比我們多了一層磚牆的進度!”
啃著饃的工匠們齊聲大吼:“馬上超過!馬上超過!”
另外一邊,頭發亂糟糟的朝三也不甘示弱,一邊給大家發當地人最愛吃的胡餑,一邊大喊:“陛下就要來巡視了,這節骨眼,咱們能被追上嗎!”
工匠們嚼著胡餑,聲音氣壯山河:“必須不能!必須不能!”
慕容翊:“……”
倒也不必如此。
城門前查得很嚴,兩邊的路引都認,但對攜帶武器的江湖人士盤查更為嚴格。
慕容翊帶著姹紫和慕四老老實實排隊,馬車在另一邊接受檢查,快輪到他的時候,那邊查馬車的兵丁喊道:“攜有弓弩!”
這邊盤查路引的兵丁臉色便一變。
慕四正要說什麼,慕容翊搶先上前一步,道:“兵爺,不是什麼管製弓弩,不過是自製的防身之物,您也曉得,出門經商,多有不便……”說著袖子一動,一小塊銀子已經滑入了對方袖中。
那士兵頓了頓,看了慕容翊一眼。
慕容翊戴了麵具,現在看來就是平平無奇一商人。
那士兵略一猶豫,想起朝三大總管的嚴令,但最終還是沒扛住銀子的誘惑,不動聲色地放下袖子,揮了揮手。
慕容翊唇角帶笑地走了過去。
慕四心中歎息一聲。
慕容翊走進城中,回身看了看排隊的城門口,對慕四揮揮手。
慕四摸出腰牌,喝道:“破鏡城大奉城門守聽令。”
門洞裡士兵們駭然回首。
腳步聲急促,朝三帶人匆匆從城頭上下來,一眼看見慕四和他身後披著大氅的人,又驚又喜,急忙跪下了。
“陛下!”
一聲出,眾人皆驚。
慕容翊站在慕四背後,抬抬手,沒有說話,便回到馬車上。
馬車上一隻纖纖素手掀開車簾,迎接他進去。
車簾落下,隔絕眾人視線。
這邊慕四冷聲道:“陛下有令,破鏡城城門士兵收受賄賂,私放違禁馬車入城。取消軍籍,責罰三十鞭後趕出破鏡城。其餘自城門守以下所有士兵,俱降一級。破鏡城大奉方大總管朝三,罰俸三月。”
眾人:“……”
駿馬一聲長嘶,那駕“違禁馬車”,在眾目睽睽之下,旁若無人進了城。
趕下另一邊城牆的大乾工匠也目瞪口呆。
還帶這樣的。
楊一休翻著白眼想了半天,道:“這叫那什麼……我聽陛下說過……對,釣魚執法!”
他身邊管事汗顏道:“這位……這位真的是大奉皇帝嗎?這行事風格,也太離奇了吧?”
遇上這麼一位主,大奉人真可憐。
“這算什麼?”楊一休又翻個白眼,“這位什麼事兒都乾得出來!”
他回想了一下某人的豐功偉績,又重重點了點頭,“沒錯,就是這樣的!”
管事瞅著楊一休,“總管大人,聽說您當初和他,和陛下,都曾同學,那什麼……”
“傳說都是真的。”
管事長長地,八卦地哦了一聲。
“但傳說,也終究隻能是傳說。”楊一休沒有繼續說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