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慕四肩頭道:“下去……下去……”
慕四怔住。
半晌,他明白了什麼,苦澀地道:“底下沒有活人了。”
“下去。”
“不行。”慕四道,“您是要找蕭大帥是吧?可我的任務是救您走。我們不能被容溥發現,您放心,容溥一定會去找大帥的,他人手可比我們充足。”
他自然不會聽鐵慈的話,動作很快地一路爬,已經快到了崖邊,上邊影影綽綽,顯然還有人接應。
鐵慈忽然輕聲一歎。
她低眼,底下,有個人終於反應過來,抬頭遙遙看來。
朝三怕她不高興,在後頭柔聲道:“陛下,您還是多保重保重自己身體吧,您這樣,我家陛下見了,不知該多心疼。”
鐵慈淡淡笑了笑,道:“你們,現在就去盛都吧。”
把該接的接走,給逝去的人掃掃墓。
話音未落,她忽然從慕四背上翻了下來。
慕四和朝三猝不及防,兩人怎麼也想不到鐵慈竟然忽然能動了,慕四伸手往背後一摸,果然,用來固定鐵慈的背帶已經斷了。
怕不牢靠,也為了禁錮住鐵慈,用的是鐵鏈,然而依舊斷了。
朝三扒著山壁,掏出一隻懷表看了看,一臉茫然道:“不能啊,景緒不是說,這一個時辰她不能動嗎?這還差一點啊!”
“所以!”慕四的手懸在空中,暴躁地道,“她直接就跳了!”
兩人一低頭,就看見果然鐵慈身軀僵硬地直接砸下去了。
朝三慘叫一聲,看那樣子也想跳下去了。
這樣怎麼和陛下交代!
慕四一把抓住了他,“看!”
朝三低頭。
蓬地一聲,視野裡忽然開了一朵蓬勃的大花。
又像山穀間遊來一朵巨大的雲。
鐵慈就栓在這雲下,落勢漸緩,也像一朵雲,在山間飄落。
底下群山間爆發出一陣歡呼。
慕四朝三齊齊鬆了口氣,這才發覺後背透心涼。
慕四在這一刻深切地同情慕容翊。
他總是嘲笑丹霜倔驢似的難追,吹噓自己當初追鐵慈多麼容易。
要他說,大乾皇帝才是真正的倔驢呢。
……
鐵慈仰頭看頭頂的巨傘。
原來這就是真正的降落傘。
二師兄當初仿製的降落傘,和正版比起來,其實還差得遠。
她本來做好了冒險的準備,她也就隻差幾個眨眼的時間就能恢複,算著恢複時應該還沒完全落地,到時候雖然危險了點,但也不是完全沒有機會安全落地。
誰知道因為她肌肉衣還沒脫,半空中自動開傘。
這些人的裝備確實了得,這次完全是因為首領被擄,猝不及防,束手束腳,又被困在狹窄平台之上,人多地方小,無處施展,很多強大功能都用不上。
而大乾這次運氣逆天,在鐵慈的原本計劃中,是打算自己親身出現,引他們上平台,然後炸斷四周下山的路,再炸毀平台。
但她不知道對方還有降落傘,如果真按這個計劃執行,她自己未必能逃生,對方還能逃很多人。
容溥的計劃裡有擒賊擒王,但卻不夠了解現代人軍隊的作戰風格,指揮正常情況下,是不需要親上戰場的。其餘士兵遇上挑釁,抬手就把人轟死了,也未必用得著追到矮山之上。
最後是鐵慈和蕭雪崖為了多一層保障,去捋人家肌肉衣,詐降又誤打誤撞弄來了席林,才成就了此刻的勝利。
鐵慈想通了其間的關節,隻覺得背後汗出如漿。
這一次僥幸成了,下一次呢?
師父那邊,到底還有多少人馬?
自己猜對方人不多,可萬一猜錯了呢?
青陽山的成功,幾乎不可複製。
青陽山之役如果不是因為她和蕭雪崖容溥聚齊,根本沒有成功的可能。
還有,誤打誤撞弄來的人質,發揮了比想象中更強大的作用,以至於很多時候隻要將他隨便頂在麵前,底下的士兵哪怕有很多機會出手,都不敢輕舉妄動,怕誤傷了他。
這樣小心謹慎,隻能說明對方身份非常非常緊要。
這樣一個身份無比緊要的人,死在了青陽山,大乾又要麵對怎樣的反對和反撲?
噌地一聲,鐵慈落地,無數人向她奔來。
底下的平台已經沒有了,到處都是溝壑,溝壑裡填滿屍首和毀壞的機械零件,一簇一簇的火焰在黑土間零星燒著,空氣中散發著人肉被燒焦糊的氣味。
很多人在其間搜尋,其實大多數人都看見了當時的場景,在失去席林作人質,落入人群那一刻,外來的戰士終於展示了他們強大的火力,無數白光藍電割裂黑暗,縱橫來去,眨眼間仿佛連天地都被割成無數碎片,以至於眾人視網膜現在還在白白藍藍一片。
而四壁的山體上,無數個深達數尺的小洞,都是那些槍留下來的,穿越三十丈方圓的山頂平台,穿越平台外的空間,落在百丈外的山壁上,還能留下這麼深的痕跡。
沒人相信在這樣的武器群攻之下,還有人能活下來。
隻是終究不能讓英雄血肉和敵人同葬,便是扒上半年一年,也要把人扒出來。
容溥已經下令,留在山洞策應的學生,都事先躲入地下山洞的學生全部出動,清理戰場。
他對鐵慈發誓一定會找到蕭雪崖,請求陛下先回去休息。鐵慈不說話也不回答,就地找了個比較平坦的地方,坐了下來,等。
喊她吃飯,她不去,喊她休息,她不理,她就坐在那裡,餓了就吃送來的吃食,累了靠著還熱著的崖壁閉目躺一躺,但任何人從底下上來,她都會立即睜開眼睛。
這一等,便從深夜,等到了天明,再從天明,等到了黃昏。
這一段分外漫長和難熬的時光裡,她大部分睜著眼睛,看樣子是在思考,但她知道自己什麼都沒想。
自從慕容翊把朝三暮四都派來接她之後,她一直繃得緊緊的弦就好像忽然被調鬆了一瞬,本該立即思考下一步怎麼走,如果對方被激怒瘋狂反撲怎麼辦,如果對方的武力比預期要充足怎麼辦……但最起碼此刻,她什麼都不想想。
她在想當初金沙江上遮天蔽日的大船,居船自我隔離的慕容翊從小窗口裡給她遞禮物,不遠處蕭雪崖挺直著背脊越過跳板,孤冷地走入那一輪更孤冷的月色中去。
她轉而又想到上一次見丹霜,還是在大乾學院的校園內,也是一個抱著書走入食堂的背影,其時丹霜步伐輕快,渾身都寫滿了放鬆和快樂。
丹霜在校園裡漸漸走遠,煙花散儘後黑暗籠罩了承乾殿前漢白玉欄杆,她靠在欄杆上,看蕭問柳結束了和她最後的對話,轉回殿內去,即將跨入門檻前,問柳轉回頭,對她擺擺手。
轉而眼前又是一片風雪,父皇站在瑞祥殿院中階下,指著她身後飛龍照壁對她說著什麼,然後鑽入轎中,留給她最後一個微帶佝僂的背影。
而在那時,披著大氅的慕容翊側身回首一笑。
那是彆離前他給她的最後一個笑容。
他,他,她們,她身邊最愛最在意的人們,也在她眼前漸次離去。
人間歡樂趣,離彆苦。
可歡樂太短,離彆太長,長到這一生都如此漫漫,看不見希望的彼岸。
有很多人站在一邊,憂慮地看著皇帝陛下,想要安慰,無力安慰。
隻能更拚命地挖掘而已。
都知道時間越久越沒希望,也沒人說一聲要放棄。
拚湊的軀體七零八落,卻也不得不一一拚起來辨認,很多人拚著拚著吐了,吐了之後繼續拚。
時間緩慢又迅速地流過。
鐵慈渾身都僵硬了,連意識都漸漸混沌,隱約有人來拉她,帶著哭腔,還有人似乎在吵架,有人在歎息,四周亂糟糟的,她很累,卻不想管,無論誰靠近,都一個巴掌打過去。
皇帝陛下一生未曾任性,卻在今日,讓所有人束手無策。
隻有容溥一直沒有上前,不勸解也不歎息,隻是遠遠地陪著她。
“讓陛下歇歇吧。”他道。
她那重重疊疊的心傷,總要有個宣泄的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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