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慈大喊:“萍蹤!阿瑆!”
紅白身影一閃,萍蹤狂奔而出,一步騰空,衣袖一甩,腳下便多一級冰梯,遠遠看去,像神詆在半空以白色巨筆揮撇捺。
她踏上冰梯,又是一揮,腳下又多一撇。
她不斷踏梯而上,淩空轉折,那冰梯就在她腳下周轉回旋,逶迤上天。
錦袍飛舞,遊衛瑆踏冰梯而上,步伐輕捷,踏懸空冰梯而不碎。
不過轉瞬之間,萍蹤和遊衛瑆便借冰梯上高天。
底下萬千軍士仰頭望,心動神搖。
直到兩人都成了小黑點,萍蹤已經力竭,離將軍還有三丈。
遊衛瑆必須觸及當事人才能發揮作用。
銀光如電,破雲而下。
前一個,端木桑棠還沒解決,再來一個,誰也接不下。
萍蹤一聲大喝,一手揮出一道火焰撲向將軍,一手抓住遊衛瑆,全力將他往上一拋。
冰梯經不住這般大力,猛然碎裂,萍蹤自高空急速墜落。
“呼”地一聲,遊衛瑆越過高空,再上三丈,奮力出掌,離將軍卻還差一尺距離。
將軍也不避,在空中冷笑垂眼看他。
他身後還有飛行翼,固定他不至於被高空大風吹蕩。
遊衛瑆身形眼看要落下。
銀光如電而下。
一陣風起,一道繩索掠過遊衛瑆眼前。
那是降落傘的繩索。
他眼前一亮,猛地抓住,順勢半空中一翻身,已經攀上將軍的腿。
他手掌啪地一拍,大喝:“回去!”
風聲忽急,狂卷於穹蒼之上。
將軍眼前光影繚亂,萬物飛快倒退,遊衛瑆從他腿上鬆開,掉下,遊衛瑆半空橫縱,遊衛瑆踏足冰梯頂端,遊衛瑆從冰梯上一級級倒回……畫麵閃電般過,目不暇給,最後銀光一閃,將軍身體一震。
他愕然低頭看銀色手提箱,三個按鈕一個紅兩個綠,表示還有兩發沒出。
剛才發出的那顆呢?
回來了?
這是什麼本領?
……
萍蹤和遊衛瑆先後從高空墜下。
一陣風過,卷著細沙和碎雪,扶搖直上,先後接住了兩人。
遊衛瑆落地,神情遺憾。
這回的回溯,時間很短,沒能將第一顆炮彈給回溯了。
他的回溯能力是需要消解對方能量的,顯然對方能量過大,導致他回溯時間過短,連第二發炮彈都差一點沒能退回去,更不要說第一顆了。
而且他今天也無法施展第二次了。
鐵慈也歎息一聲。
她一直帶著阿瑆,就是為了這一刻,但是看見端木桑棠先出手,又看到了箱子的體積之後,她決定讓阿瑆暫緩出手。
就是等著這可能的第二顆炮彈,屆時說不定能把兩顆一起請回去。
然而終究不如人願。
高空上,將軍稍稍一怔,隨即冷笑一聲,手指再次按向按鈕。
時光回溯是嗎?
可他還在。
一次不成,兩次。他們攔阻一次已經耗儘力氣,還能一次次攔下來?
黑團裡的銀光還在落,桑棠還在苦苦支撐。
將軍的手再次落下。
忽然起了一陣風。
風沙極大,落地成卷,越卷越大,越卷越狂,遍地黃沙與殘雪以及摔散的飛車部件被生生卷起,在風柱中越卷越高,最後凝成一根巨大的金色細針,旋轉著刺入了黑團之中,正向著銀光和銀光上方的將軍方向。
金色細針和銀光乍一接觸,轟然四散,宛如在黑團中下了一陣亂雨,卻也將銀光落勢又阻了一阻。
風散了,卻未絕,化為一道橫拍的巨掌,越過黑團,砰地一下撞上了將軍的傘。
嘩啦一聲,那風裹著將軍的傘橫向狂飆,將軍背後降落傘的線糾纏在一起,並向一邊的石山撞去。
將軍並不焦灼,卻也不得不鬆開按鈕,單手抓住手提箱,另一隻手去按卸傘按鈕,準備卸傘之後再用備用飛行器。
他手抬起那一刻。
石山那九十度的崖壁上,忽然飄出一條影子。
影子原本就貼在石山上,一動不動,像日光照落的自然的陰影,誰也想不到在那樣的高度,那樣的角度,居然還有人在。
那陰影飄出時,宛如山石剝落般自然。
她的劍光,也像日月之光轉過山角,輕輕巧巧地,映照在了將軍身上。
隻有鐵慈這樣的人,才能看見,這一瞬間,影子連同她的劍,整個人穿過了將軍的身體。
半空中紅紅白白一陣亂濺,什麼東西啪地一聲甩在石山崖壁上。
那纖細的身影人在半空,身體前傾,因為速度太快,還保留著橫劍前衝的姿勢。
似乎在出神。
銀色箱子染血墜落。
鐵慈身影一閃,狂奔而去,卻因為距離太遠,來不及。
小影猛然轉身,伸手一抄,將銀色箱子抄在手中。
喃喃道:“可算報仇了……”
她抬眼,十丈外,桑棠忽然身子一晃,噴出一口血。
端木的手早已貼在他後心,古銅色身影一閃,剛才馭風卷走將軍的塵吞天出現,也將手貼在他後心。
鐵慈奔至,也遞出了自己的手。
她顧不上去窩裡海底去查看慕容翊,隻知道這道光,絕不能讓它落下。
端木嫌棄地看一眼她染血的唇角,想想真氣雖亂,但聊勝於無,也便不說了。
然而黑團仍舊在一點一點往下落,那點銀光也在一點一點接近黑團底部,遠遠看出,像輕鄙的眼眸亂閃。
桑棠額頭大汗滾滾而下。
端木忽然收手道:“罷了,讓它落吧!”
鐵慈:“不行!落下來所有人都會死,你忘記當初你怎麼傷的了!”
“但在此之前桑棠會先死!”
“都是死分什麼先後!擋住了最起碼還有人能活!”
端木一掌便將鐵慈拍出了三丈遠,“滾!桑棠早死我一刻也不行!”
他出掌那刹,桑棠忽然一聲低喝,渾身一晃,再次噴出一口血。
這次的血簡直似雨一般,色澤渾紫,轉眼噴上黑團,刹那間黑團便更凝實幾分,桑棠並不停留,縱身一躍,整個人躍入他的黑暗結界裡。
端木的喊聲近乎淒厲:“不——阿棠——”
桑棠的聲音隔著黑霧聽來恍惚遙遠,“三郎,我想你不死。”
頓了頓,他道:“我想桑若不死,最好所有人都不死。”
端木啊地一聲大叫,飛身而起,一頭便要紮入黑霧之中。
黑霧忽然震了震,將端木彈開,一縮之後,猛然漲大。
膨脹成幾乎遮住窩裡海的黑色雲團。
黑霧中隱約桑棠一直在噴血,每噴一口,那黑霧便漲大一分,凝實一分,硬生生托著那銀光停住墜勢,緩緩向天際後退。
底下有人在歡呼,鐵慈本就是強弩之末,被端木那一掌打得不輕,一時爬不起身,她仰頭看著倒退的銀光,心卻越來越涼。
退回去,能退哪裡去?在天上飛再久,終究是要落下來的。
落下來就是末日。
再說,這東西就算不落地,真的就不會在天上自己爆了嗎?
黑霧忽然猛縮,像陣痛的婦人,一顫一彈,抖動劇烈。
鐵慈隱約看見黑霧中的人影猛然墜落,卻在最後一霎揮袖展身,周身迸開無數氣流。
下一瞬噗地一聲響,銀光從黑團中被擠出,如流矢向天倒射。
不及人們歡呼,黑霧猛地炸開,雲團推擠,狂風大作,黃沙共殘雪飛上半空又落下,整個窩裡海都在震顫,無數人從地上被彈起,剛趕來的騎兵墜落馬下滾成一團。
無人察覺四散橫飛的氣流有相當一部分打在了鐵慈身上,打得正欲起身的她噗地噴出一口血,徹底倒地不能動彈。
“桑棠——”一聲厲呼響徹翰裡罕漠,端木疾掠而至,接住了柳絮般飄下來的桑棠。
他的手在抖,渾身都在抖,卻一時不敢看桑棠,忽然聽見人們驚叫。
“快看!”
端木一抬頭,就看見頭頂那片銀光也在劇烈震顫,發出的光芒耀目至不能逼視,如一輪新的太陽,灼灼燃燒在所有人頭頂,且不斷擴大——
很熱,每個人都感覺到了那種巨大的熱量,隨之而來的強烈的灼燒感和窒息感。仿佛天地都在一瞬間被擠壓、煮沸、下一刻便要爆裂開來。
隻有端木不覺得熱。
他覺得渾身都涼透了,從他觸及桑棠那一刻起。
他低著,沉默著,束發的簪子不知何時碎了,長發瀉在肩頭,他有一把好頭發,似青雲如烏緞,當年在燕南,他喜歡在竹樓上垂下長發梳理,後來到了雪原和沙漠,桑棠最喜歡幫他梳頭。
他的頭發很長,打理起來很麻煩,桑棠卻總能理得齊整順滑,一絲不亂。
如今他發亂了,桑棠卻不管了。
端木忽然抬頭,看向頭頂灼灼如新日耀目的光。
他迎著那光,眼瞳卻幽黑毫無光彩,像一口埋葬了所有生機和希望的井。
下一瞬他到了半空,迎向那光,那不斷擴大的宛如將天空洗白的燦爛之處。
他伸手,五指戟張,一橫一劃,一個生生撕裂一切的手勢。
明明對著空處,他這一撕,卻像是將天撕開一個豁口,從豁口裡,透出幽深黑暗,和廣袤黑暗深處,無數碎鑽般的星光閃爍。
豁口越來越大,像撕開一片幕布,現出其後的新宇宙新時空。
銀光仍在顫動著,光芒落在端木的背上,順著他的衣角發尾往上延伸,所經之處,泛出一片銀白。
乍一看似乎是光將烏發染白,再仔細看,端木的發散在風中,從發尾開始,寸寸轉白。
轉瞬之間,光陰急褪,霜雪滿頭。
鐵慈趴在地上,看著那飛舞飄搖的白發,一聲聲咳出鮮血。
銀光猛地一顫。
鐵慈閉上眼睛。
半空裡,一隻清瘦的手,猛地伸過來,一把抓住了那束銀光。
瞬間那手便沒了皮肉,成了一把白骨。
白骨上迅速生出一層厚冰,端木不知疼痛地緊緊抓住了那支惡魔般的圓潤炮彈,轉身對著自己撕開的黑洞,伸臂一掄。
銀光尾端生著刺目的白火,從眾人眼前一閃而過,沒入那片微光深邃的黑洞之中。
曳出一道白虹,轉眼消失不見。
隨即便是一陣從極遙遠之地傳來的震動,從那黑洞之中傳出,震得這邊絮雲飛散,碎雪湮沒,人們腳底一陣震顫,隱隱似乎聽見極其沉悶的爆炸之聲。
天空上的黑洞轉眼消失,似傷口迅速彌合,兩條人影,斷線風箏般地飄落。
一陣風過,托起兩人,平平送往地麵。
鐵慈踉蹌奔去。
地麵上幾具屍首,將軍的屍體被從石壁上剝了下來,扔在地上,他手腕上什麼東西閃爍著,鐵慈目光掠過,怔了怔。
然後她轉頭。
端木抱著桑棠,躺在另一邊一片狼藉的雪地上,衣袍和長發都散著,寬袖下露出已成白骨的手。
一頭烏發,原本略有銀絲,這幾年調養得好,都已轉黑。此刻卻又成了全白,如一抔雪落在沙土之間。
他神色很平靜,也並沒有衰弱之態,依舊光潔的臉上,反而眉更青,唇更紅,深豔都麗,不似真人。
他身邊桑棠蒼白如雪,眉目也是寧靜的,宛如沉睡,唇角噙笑。
端木不看任何人,隻端詳著桑棠的臉,道:“你不想我死。我知道。”
頓了頓,他道:“可你不知道,我不願獨活。”
他撫了撫桑棠的臉,替他將微亂的發理順,自己則撥了撥散亂的白發,笑道:“這下沒人給我梳頭了。”
想了想又道:“白頭發怪難看的,你沒看見也好。”
鐵慈示意人上前扶起他,他懶懶道:“滾。”
又道:“你留下。”
萍蹤等人擔心地看著鐵慈,都怕這大佬瀕死心氣不順,一著把鐵慈給殺了。
鐵慈擺擺手,示意所有人都退下。
她目光在人群中掠過,壓下心中的焦灼和不安,轉頭看向端木。
“我們就葬在這裡。”端木道,“合葬,你懂的。無須立碑,無須墳塋,無須任何陪葬,我不要以後被亂七八糟的人踏在我們頭上,更不希望因為太有錢,墓被人掘了。”
“是。”
“周圍劃出百裡,包括我們住的那個院子。除了桑若那一族的人,從此不許任何人進入。”
“好。”
“桑棠很喜歡桑若,你要照顧她和她的族人。”
“朕會交代丹野此事。”
端木這才睜開眼,看了鐵慈一眼,隨即便轉開眼光,道:“彆欠債,欠了債,最後總要還的,不是拿錢,就是拿命。”
鐵慈無言以對。
端木又上下看了她一眼,又看了一眼端木,眼神裡露出一點古怪的意味,隨即他淡淡哼了一聲,道:“慕容翊坑得我們好苦。”
到此時,也便明白,無論是提供天賦之能之士供他複刻,還是桑棠和桑若的相識,都是那個心機深沉惡毒的慕容翊的手筆。
他就沒說錯,慕容翊這人,怎麼會有好心?
鐵慈垂下眼,心想慕容翊自幼艱難,待世事心性寒涼,他對誰,都是先當敵人看待,將防禦做到極致的。
他未必就知道師父的來曆和她要做什麼,卻早早就開始提防準備。
破鏡城也好,端木桑棠也好,都是他留的後手。
他給端木喂天下異能,給桑棠留下羈絆,未必是為了對付師父,隻是他假想中若有一日麵對無可抵抗的力量,該怎樣掙紮於噩夢中求一線生機。
最後,他贏了。
於不可能中,掙出了天地光明。
隻是,這是要以端木桑棠性命為代價,甚至要以無辜孩童為引。
他知道她做不到,所以他不說,自己來。
鐵慈心緒複雜,口齒伶俐的人,不知該如何應對。
端木卻譏嘲地笑了一下。
“我們三狂五帝,在他眼裡是什麼?”
“可供利用的工具,可供玩弄的小醜?可供逃生的踏腳石?”
鐵慈沉默一會,道:“前輩,我知道您心氣不平,慕容說到底是為了朕,他所做的一切,都算是朕做的。您要打要殺,要任何補償,朕都接著。”
“還挺情深意重的。”端木嗤笑一聲,“對,他都是為了你,為了讓你活,所以讓我的桑棠死了。”
鐵慈的心沉了下去,轉頭對窩裡海的底層看了一眼。
“他不擇手段要你活,我憑什麼成全他?”
話音未落,鐵慈心間一痛。
仿佛有什麼東西,忽然悍厲地戳入她的體內,然後,縱橫捭闔,大開大合,橫衝直撞,所至之處,經脈炸裂——
鐵慈一瞬間便汗濕重裳。
她眼前一陣陣發黑,艱難地道:“給我……給我……一天時間……”
體內呼嘯狂飆的力量並沒有停止,恍惚中鐵慈聽見端木冷笑道:“放心,不會那麼快死,不然我怕沒人葬我們還給鞭屍。”
他似乎還說了什麼,後麵的話鐵慈就聽不清了,她隻覺得體內熱血轟鳴,真氣倒衝,所有經脈裡好像忽然生出了無數小刀,小刀在一點一點向前挖斬,所經之處,血肉模糊,宛如淩遲。
而此時也有另一股陌生的粘膩冰冷的氣流,在那些經脈傷損之處肆虐擺舞,帶來燒灼般的劇痛,一寸寸,一分分,碾過全身。
不,這不是淩遲,這比淩遲痛苦千倍萬倍,痛苦到她寧可立即死了,也不要再嘗這滋味半分。
可無論體內如何痛苦,她的外表都是僵硬的,連一點顫抖都發不出來。
遠處的人走來走去,時不時擔心地看一眼這邊,卻沒人發現他們的皇帝正處於人生最危險的時刻。
好半晌,鐵慈才從那種劇痛和僵硬中稍稍解脫出來,轟鳴依舊在,卻漸漸能看清景物聽清聲音,像從地獄走了一遭暫時回來了。
她恢複意識那一刻,才發現不知何時天已經黑了。
端木還躺在那裡,平靜地看著她,見她睜開眼睛,眼底再次掠過古怪的神情,道:“彆高興太早,給你多活一天。”
鐵慈嗯了一聲,道:“放心,死了也不會有人鞭你屍。更不會鞭桑棠。”
端木便笑了笑,伸手把桑棠往懷裡緊了緊,將臉貼在他的肩上,歎息一聲。
他道:“這樣也挺好的。”
這是他說的最後一句話。
雪又開始落了,自沙漠深處呼嘯而來,最後輕輕落在白發間,隱去無痕跡。
安靜沉睡的兩個人,少了平日的戾氣和鬱氣,像深雪中的一對精雕細琢的玉像。
鐵慈跪坐在兩人身邊,微微仰起頭,飛雪旋轉落在她眉睫上,片刻融化,碎光閃爍,如淚。
……
另一個時空。
依舊是紛擾的管理司大樓,遊行的人群,憤怒的口號,人們的腦袋上閃著各色的電子橫幅。
保全人員被人潮一步步逼到台階上,恨不得使用武力,卻遲遲沒有接到任何命令。
人群喧囂至最高點的時候,忽然很多人下意識閉了嘴,轉頭,看向天外。
聯盟最近總是灰蒙蒙的蒼穹上,忽然出現了一個白點。
白點越來越大,越來越亮,穿透天際的霾雲和浮灰,呼嘯而至。
人群靜了一刻。
這一幕,對於聯盟民眾來說並不很陌生——在上一次和鄰近星的戰爭中,便有好幾個城市,毀於這樣的白光之中。
後來為了保全彼此,宇宙公約重新被提起,鄰近星球停戰,雙方約定,銷毀了所有核武。
聯盟民眾,不見這可怕惡魔已有多年了。
誰也沒想到,再次見它,竟然肆虐於頭頂。
“完了!救命啊!”
不知道誰發一聲喊,聲音淒厲,人們瞬間清醒,一哄而散。
管理司總控中心內,人們僵硬地看著麵前的屏幕。
總控室內的各級終端響個不停,各種警告聲尖利刺耳,越來越急促。
這些警告聲在十秒之前才響起,響起之後轉瞬就進入最高級彆紅色狀態。
這意味著敵襲近至咫尺才被發現。
有人喃喃道:“……不可能。”
以聯盟目前的天宮偵測係統,任何這種級彆的攻擊,在大氣層外數萬公裡就會被發現,會給聯盟留下足夠的準備時間。
沒有道理忽然出現,出現便在頭頂。
除非……
一個研究員將目光投向另一邊的屏幕。
那是監測大乾動向的總係統,現在那裡屏幕上已經灰黑一片。
所有代表生命的光點消失已經足夠讓人震驚,但這個噩耗還沒消化掉,轉眼便來了攻擊。
目前聯盟的偵測係統穩定,空間穩定,唯一一個不穩定的,可能形成黑洞的地方,就是通往大乾的空間通道。
那條通道為了保證能夠快速來回和信號儘量穩定傳輸,鏈接的是聯盟目前的政治經濟中心不老城,采用的搭橋技術是新研究出來的高端技術,研究它的科學家在一開始就說過這通道的開辟和過於頻繁的空間轉移,會導致聯盟星球周邊空間不穩定,形成雙向通道。
換句話說,聯盟人可以撕裂空間瞬間抵達大乾,理論上大乾人也可以立刻通過這條過短的通道反擊回來。
但科研人員已經沒有時間思考了。
在場的軍官和議員們已經慘叫起來,大喊:“立即開啟城市防護罩!開啟防護罩!”
“不行!開啟覆蓋全聯盟的防護罩,需要將軍和議長簽字,他們兩人……”
說話的人戛然而止,每個人眼底都蒙上一層絕望的陰翳。
有人抬頭,隔著全玻璃的穹頂,看著越來越近的那道燦烈的光。
曾今他們將那道光射向另一處國土,沒有想過那意味著什麼。
如今這道光回敬到了自己頭頂,才明白任人宰割的滋味叫絕望。
天上瀉下了太陽,攜著無窮的憤怒和堅執的報複。
光亮得每個人輪廓模糊,似乎要在那一片熾烈的白中融化。
有人喃喃道:“完了……”
下一瞬。
“轟——”
……
窩裡海邊,人們茫然地站立著。
一路奔逃,數月繃緊的生涯,前一霎的生死相關,忽然都如硝煙散去,竟讓人生出無所適從之感。
好一會兒,後續趕來的狄一葦和蕭雪崖,才反應過來,狄一葦下令整軍,收拾戰場。
蕭雪崖則奔向端木桑棠所在之地。
他看見皇帝蹲在那裡。
他還沒到,就看見鐵慈抬起頭來,指指端木桑棠,指指他,示意他負責安排。
然後她回頭,看了一眼窩裡海的底部。
那裡散亂著無數飛車,各種摔散的部件遍地都是,隱約還能看到斑斑血痕,和殘肢斷臂。
鐵慈這一眼看得飛快,然後迅速轉頭,蕭雪崖清晰地看見她的眼神掠過一絲淒然和絕望。
然而她還是沒有靠近窩裡海,她隻是輕聲對蕭雪崖說了句話,然後,身影一閃。
蕭雪崖伸出手,才反應過來,自己右手已經沒了。
空著的手腕觸及空風。
原地已經沒有鐵慈的身影。
……
一日之後。
翰裡罕之北,圖蘭山腳下的茫茫雪原之上。
雪原永遠下著雪,一年又一年,總無化期。入目便是一片無垠的白,看久了,能看見一個小黑點。
那個小黑點,是鐵慈。
鐵慈在雪原上已經走了很久了,害怕雪盲,乾脆在眼睛上綁了黑布,憑感覺前行。
她似乎沒什麼方向,也不在乎自己要去哪裡,漫無目的地走,有一次看見一個深穀,四周都是經年的厚冰,看上去嶙峋又寒冷,她取下黑布,凝視了很久,心想這是慕容翊掉下去過的冰淵嗎?
有次經過一座雪峰,聽見山中隱約獸吼不絕,她停下腳步,仰頭看那如劍直刺向天的高峰,心想,那是慕容翊呆過的獸穀嗎?
還有一次她在一片冰原上駐足,那裡大抵曾經有很多樹,留下了很多殘缺的枝椏,那些枝椏被冰雪一層層覆蓋,凍得堅硬,如一柄柄劍,冰冷,霜白,向天而立。遠遠望去,又如無數白骨,伸著絕望得五指,向天索要命運重來。
她掰下一截樹枝,徹骨冰涼,她想,這是你被扔去的白骨原嗎?
當年在躍鯉書院,她半夜追著慕容翊去了後山,撞見了他圍殺兄長,在對談中,知道了一些他幼時的經曆。
後來她總想,不知道那些獸穀,冰淵,白骨原是怎樣的,如果她有機會看見,一定會將獸穀踏平,將冰淵填滿,將白骨原的白骨歸葬,讓茫茫雪原一片平坦,再無能傷人害人處。
她不能參與他慘痛的幼年,不能撫平他舊時的傷痛,但她想好好陪伴他半生。
可現在,一切都來不及了。
鐵慈伸手,輕輕撫了撫腹部,心中無聲歎息。
機關算儘,終抵不過命運無情。
身後風聲凜冽,天地空曠,恍若隻剩下她孤身。
鐵慈卻忽然回首,對著空風冷雪,淡淡道:“出來吧,師父。”
風嘯得似乎更烈,吹散無數雪花,在半空悠然蹈舞,再靜靜落下。
無人應答,連語聲都被吹散。
“你在將軍手腕表上留信給我,又何必再躲藏?”
依舊一片沉靜。
鐵慈靜默了一會,看看天色,道:“師父,你在等我午夜發作嗎?”
一陣靜默後,遠處有人笑答:“是啊。”
鐵慈正前方,十丈距離外,兩塊積雪的大“石頭”忽然動了起來。
雲不慈穿一身白色僧袍,端著一把白色的槍,手臂穩定,眼神平靜,遙遙瞄準了鐵慈。
她身邊是麵容憨厚眼神精明的大師兄,沒帶武器,看見鐵慈,還很熱情地打招呼:“師妹,彆來無恙啊?”
鐵慈寬大的衣袖在風中飛舞,凝視著麵前曾經最信任親近的兩個人,頷首招呼:“
大師兄彆來無恙。”
然後她看了看雲不慈的槍,道:“師父是不是瞧不起朕?”
雲不慈挑眉以示疑問。
“朕這三個多月被追殺,見過這玩意不知凡幾,今日師父手持者,應該是最老式的那種了。”鐵慈一笑,“師父真自信。”
“三月追殺,一路逃奔,經脈毀損,傷痛發作,你早已是強弩之末。”雲不慈淡淡道,“若再攜帶高端武器,那就是我太不自信了。”
“師父為何一定要殺我?”鐵慈好奇地道,“現在,你們已經輸了啊。”
雲不慈垂眼看了看手腕上的個人終端,從白天開始,終端上便再也收不到任何信號。
這意味著什麼,她心知肚明。
她有點出神,不知在想什麼,半晌點頭,一笑。
“因為輸了所以要殺你。否則我何以應對聯盟民眾的憤怒和聯盟高層的質詢?”
“也是,勞民傷財,徒勞無功,你無法交代。”鐵慈點頭,“不過抱歉,哪怕朕是強弩之末,也絕不會送上頭顱,成全師父。”
“理解。”雲不慈也點點頭,“你我之間,無需虛偽的寒暄,不是嗎?”
“是啊。”鐵慈道。
然後她伸手入懷,掏出了一樣東西。
雲不慈眼瞳一縮,隨即笑道:“你居然還留著這個。”
那是一把銀色的小巧的手槍,線條優美簡潔,光澤幽微。
鐵慈凝視著手裡的槍,感慨地道:“是啊,之所以一直留著,是因為朕一直不知道這居然是把槍。”
她忍不住笑了笑。
想起第一次離京前去小樓,收到這個臨彆贈禮,陰差陽錯,以為那是避孕藥,還打算哪次不小心搞出孩子來,磕上一顆。
到頭來,避孕藥不是避孕藥,她想要孩子卻沒有機會。
到頭來,原來那是師父給她的防身殺器。
那時候,師父還是對她有幾分真心的吧。
畢竟她教了她十二年,什麼都教,卻對屬於她那個時代的武器和科技一直諱莫如深。
重明宮師徒談判那晚,槍聲響起之後,她下到地底,一路走一路帶走了自己的包袱,其中就有這把用盒子裝著的槍。
放在櫃子的角落,落了灰塵,早已忘記。
多年後開啟那一刻,怔然忘言。
或許是深情厚誼,於那一刻卻如此諷刺,她凝視著熠熠閃光的槍身,想著命運的森涼和無奈。
一路血火,一路掙紮,到得此時,她不會再相信溫情。
她緩緩抬起手。
手腕一轉,槍口對準了雲不慈。
雪原之上,師徒相對,一端槍,一持槍,互相瞄準。
“曾經聽師父說過歐洲中世紀流行的貴族間的決鬥。”鐵慈道,“朕一直很向往。朕也很認同,這世上的絕大多數爭端,最後都會歸結為武力的爭鬥。既然如此,這場爭鬥不如就發生在你我之間,敬請開槍,到死為止。”
雲不慈不答,槍口穩定如初。
遠處隱隱有震動,地麵雪花微微躍動。
鐵慈渾然不覺。
她視線裡隻有那個白衣人影。
她的尊長,她的師父,她的救命恩人,她的另一個母親。
她的,生死仇人。
手臂平舉,校正準星。
輕薄小巧的手槍,應該比不過對麵那支槍管都比手槍大三倍的長槍。
但這又有什麼關係呢?
“砰。”
兩聲槍響,因為完全同時,合為一聲。
有人身影一晃,有人佇立不動。
雪原上雪花飛散,上空紛落的雪停了一停,如白簾忽然被無形的手扯動,出現短暫的真空。
相距十丈,各有血花爆開。
落雪地如豔梅葳蕤。
風從雪原儘頭奔來,攜碎雪貼上鐵慈的臉。
鐵慈依舊站著,肩頭一團殷紅不斷擴大,再順著肋側,滴落雪地,留下一個個深紅的小洞。
地麵震動愈烈,遠處積雪如翻浪滾滾而來。
鐵慈看向雲不慈,眼神掠過一絲疑惑。
她也依舊立著,臉色似乎白了些,身前有一灘血,但衣服並沒有破碎,以至於鐵慈竟然不能辨認她傷在了哪裡。
血量看起來也不多。
她輕微地籲一口氣。
不知是遺憾,還是慶幸。
對麵,雲不慈笑了笑。
道:“你好像並沒有失去行動能力。”
鐵慈不答。
自從端木在她體內滲入內力之後,她以藥力勉強維持著的經脈徹底崩毀,她不再受午夜那一個時辰的罪,但也從此沒有了受罪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