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頓流水席從晌午擺到子時,酒肉沒斷過,客亦無斷絕。掌櫃好比青樓裡的花姐兒,滿場翩飛迎來送往,腰間彆的算盤響了一天。
吱呀,杜錚端來熱水,關門時說:“少爺,不凡宮的人都回啦。”
霍臨風憑窗低望,一隊人浩蕩地出了街,皆縱馬,最前頭的三人分彆是段懷恪、陸準與刁玉良。那容落雲早早走了,驕矜得很,連杯水酒都未與賓客們喝。
一路躂躂,陸準撇下眾人疾馳回宮,連穿四門,兩旁燈火險些叫他帶起的風吹熄。及至無名居,他將馬一丟奔入廳堂,在書房尋到了容落雲。
容落雲身穿中衣,捧書細讀,未抬眼便知誰如此風風火火。陸準揩把汗:“二哥,你怎的飯沒吃便走了?”他有點忐忑,隔著桌不敢湊近,“是不是我辦的流水席不好?”
容落雲說:“流水席很好,好得連座位都沒有。”樓上樓下座無虛席,哪怕是狹窄悶熱的樓梯都要與人相撞,忖到這兒,難免想起撞他的那個人來。
高高大大,像一堵牆,不為吃席,就為瞧瞧他是否生得青麵獠牙。
“二哥?”陸準喚他。
容落雲回神,指肚摩挲著書卷,一股子倦懶勁兒。“眼下消息四傳,之後宴席便不必作陪了。”他說。畢竟他們招攬的是手下,用不著打成一團。
陸準點點頭,繞過桌案伴在對方身旁,像隻討主人歡心的小犬。對方誇他幾句,心落回肚子裡,才轉陰為晴地回了藏金閣。
容落雲低頭讀書,這一卷艱深晦澀,叫那伢子打斷再難重續。索性不讀了,回臥房,床上扔著換下的衣袍,層疊之間隱著失而複得的帕子。他拾出來一嗅,蘅蕪香成了皂莢香,牛乳味兒成了柚葉味兒。
他慢慢回憶,帕子是夜宿朝暮樓時丟的,丟在樓外,說明那人當晚恰好經過。要麼是掏空荷包敗興而去,要麼是到溫柔鄉裡尋嬌娘,皆因風流。
隻不過,流連風月場還會缺帕子?按那人的英俊相,怕是連肚兜都有得收。
容落雲將帕子疊好擱在枕邊,柚葉味兒徐徐,衝撞香爐裡那一味。他受累起身捧杯茶,將爐中嫋嫋的香潑熄了。
不凡宮的流水席足足擺了五天,人潮來去,城南城北,無人不知比武大會即開。哪怕是個聾子,也瞧見冷桑山下比武台搭好,就等著你方唱罷我登場。
客棧上房,杜錚在桌邊裁紙研磨,一一備好,遞上筆,供霍臨風撰寫家書。白宣承一層燭光,微黃,霍臨風盯著落不下筆來。“爹、娘、大哥。”久久,先將至親喚一遍,又斷了章。
杜錚挨在一旁伺候,難過地問:“少爺,真要騙侯爺嗎?”
比武大會乃天賜良機,賞金什麼的是玩笑話,最要緊的,倘若獲勝便可成為一等弟子。不凡宮,本質為一個江湖門派,但探查朝廷動向,消息甚至遠及長安,絕非尋常門派所為。
若將不凡宮比作一棵樹,霍臨風入府接兵置於明麵,那能看見的便是不凡宮的樹冠。可他想靠近,潛著也好,藏著也罷,要摸一摸樹根。
要徹底鏟除這棵樹,隻有連根拔起才奏效。
他舒了口氣,蘸墨寫下:“故園念切,然相距甚遠,自握彆已數月未見……”赴西乾嶺途中,遭草寇伏擊,二十驍衛命喪長河以南。吾亦難過,染疾不愈,滯山居而不前。盼早日啟程,接兵入府,不辱皇命天恩。
這理由是搪塞朝廷的,家書務必口徑一致,隻得相瞞。杜錚又問:“少爺,如此妥當嗎?”
霍臨風擱筆:“我之死活,皇上不在意,除卻塞北,我在何處都無妨。”這話掩不住怨氣,他不僅心裡有怨,並且分量足足。十三歲初登戰場,至今十年,一道旨意就令十年拚殺變成舊日崢嶸。
他嘲弄地想,也許在惡人窩裡做個大弟子,比在大雍做個將軍要快活。
一碗稠白糨子,抹一點便粘住,再難撕開。霍臨風壓著信遲遲不動,末了,臨裝封又抽回,提筆再蘸一墨,落下濃濃一句:“吾寐吾思,依依難儘,曾折玉蘭一枝植亭邊,願玉蘭成樹花開時,得以一聚。”
杜錚眼眶酸脹,哪裡能團聚呢,不過是給各自一點盼頭。他偷瞧霍臨風,對方神情淡淡,兩道劍眉微蹙。“少爺,歇息罷。”他說。裹住被,落下帳,誰也瞧不見了,便能好好地念一念至親。
霍臨風聽話地解衣上床,麵朝裡,卻沒有能聽他牢騷一二的體己人。睜眼漆黑,閉目也是漆黑,待這渾糟糟的長夜殆儘,崢嶸抑或不甘雙雙拋卻,他要蹚一條彆路。
月是故鄉月,梢頭處處新,掛梢落稍,皆是人間天黑天明。
霍臨風醒時還早,陰著,天空雲潮伴著城中人潮,仿佛為今日比武烘托。冷桑山下聚滿了人,比武台四柱纏彩巾,虎首盤踞,擊鼓台則靠山環樹,置四把梨木椅。
烏雲翻騰,陰透了,冷風吹得生死狀卷了邊角。